吃完饭,秀寒噔噔噔跑到自家院子里去拿书包。她现在不觉得合荼家里是陌生的了,经过了一天的相处,她猛然觉得他们变得和蔼可亲起来,那间小小的厨房和里屋,燃着炉子是多么的暖和呀,比起自家这装饰精美的大院子暖和多了。合荼收了碗,把桌子上擦干净,合弈合复便继续趴在上面写作业,秀寒一进门,在桌子旁写作业的便又添了一个人,一个大人两个娃娃三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画面显得不和谐却又十分温馨。

    合荼刷完碗,扫完地,就拿着针线篮在秀寒旁边坐了下来。她穿针引线,用锥子在厚厚的鞋帮上扎出一个洞,再用粗粗的缝纫针穿过去。她的针线活脚细密整齐,如同用缝纫机缝出来似的十分漂亮。缝两针,她就低头朝着三个人的作业本上看一眼,脸上露出来的满足感仿佛那些漂亮的字体是自己写出来似的。偶尔她也会盯着秀寒的侧面看,看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觉得有这么一个好朋友在身边,日子顿时就不枯燥无味了,她的身心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活力和热情,这才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应该有的状态,她喜欢这样的状态,也因此更加喜欢让她拥有这种状态的秀寒了。

    晚上地时候秀寒终于答应合荼在自家睡。合荼跑到何奶奶家把秀寒的所有行李都搬了上来,放在炕角的一个略显陈旧的用来装旧物的大箱子上面。她上炕在柜子里翻找着,翻出来一条干净的被褥铺在炕上,又从大房的柜子里找出一条干净的绸缎被面的大红被子,铺在了那条干净的褥子上面。合弈看了十分欢喜,脱了鞋就要上去跳着踩,被合荼一巴掌拍开了,责备道:“这是你秀寒姐盖的,你跟合复睡那一头去。”

    合弈瘪着嘴不高兴的背着手站着,秀寒急忙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笑道:“没事啦,就一条被子而已,合弈,你晚上跟秀寒姐姐睡好不好?”还没等合弈点头,合荼就说道:“哎呀,让他俩小的睡里面,睡外面怕掉下去了。”秀寒没再说话,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抓出一把糖,对合弈说道:“你看,有糖吃!”

    合弈高兴地跳了起来,隔着窗户扯着嗓子喊在院子里舞棍耍棒的合复,“合复!快进来!有糖吃!”合复扔下棍子就往屋里跑,合弈数了数手里糖的数量,分给他一半,两个人坐在炕头上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秀寒一转眼就看到了站在门槛踌躇不前的合芮,心里早已忘了以前对这个孩子的顽固印象了,只当她跟合弈合复一样是个活泼爱笑的孩子,忙招手叫她进来,从口袋里又拿出几颗糖,递到她手里说道:“你也吃。”

    合芮带着点怯意又饱含着冷漠的看了一眼秀寒,伸出一只冰凉的手迅速地从她手里抓走糖,转身就跑了出去。合荼笑着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说道:“你别在意,她那个人性格就是那样,我都已经习惯了。”

    秀寒已经不是十二三岁容易记小仇的孩子了,她已经十八岁了,万事自己心里有考量,听见合荼这句话便笑了笑说道:“小孩子嘛,本性就是好的,就看后天大人怎么教咯。”

    “我家里人性格都挺好的,就是合芮的性格不好。”合荼拍平被合弈踩的皱起来的被面,“上次我姐姐成亲你没回来,真可惜。我姐姐最好了,要是我姐姐在,咱们几个人肯定会玩的很开心。”

    “下次肯定会见到啦。”秀寒剥了一块糖递给合荼,又往自己嘴里放了一块,“对了,你姐姐住在城里哪里,我有空看看她去。”

    “我不知道啊,就只知道她住在城里。”合荼突然脸上现出兴奋,“等家里不忙了,我去城里找你们去。”

    “好啊好啊。”秀寒高兴地拍起手来,“我巴不得你来呢,你来了一定要来我家。”

    两个人仿佛约定了什么似的郑重的点了点头,一齐倒在了温暖舒适的炕上。

    在乡下呆了一段日子,秀寒早已对庄稼人天黑休息天蒙蒙亮起床的作息感到习惯了。往年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只要是放假,她没有不会睡到十一二点才起床的日子,现在跟合荼睡在一块儿,四点多的时候合荼就爬起来了,连声叫着弟弟妹妹起床。连比自己小的孩子都起床了,秀寒就更加不好意思继续睡了,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

    “诶你继续睡。”合荼笑道,“我去做早饭,做完叫你。”

    “不,我帮你一起做。”秀寒说着边往身上套毛衣,双腿蹬进那条厚厚的棉裤。

    “你会做什么呀?”合荼思考了一下,“要不你帮我烧火吧,你去拉风箱,这样我就能忙的过来了。”

    秀寒连声答应,对这个她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感到十分好奇。她坐在灶门前被喷出来的烟呛的一直咳嗽,手上却没停下,不停地拉着风箱,火势那么旺,合荼的一锅面都快煮糊了。不一会儿,家福和翠影就踏进门来,一家人吃完早饭,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合荼照旧去羊圈赶羊,准备去放羊。

    秀寒跟在合荼身边像个小跟班似的,哑着个嗓子说道:“你今天去别跟人骂起来了。”

    “那得看他听不听话。”合荼一扬脑袋,得意地说道。在那块草地上放了一周的羊,那男孩子似乎跟她作对似的每次来都会吓一吓她的羊崽子们。合荼每次都跟他吵,男孩子也跟她吵,可惜他的嘴太笨了,说上两句就说不过了,只好坐在那棵树下生闷气。这个时候合荼就觉得很开心,好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后来每天她几乎都开始期盼着那个胜利的一刻,这让她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丝新的色彩,一种感到自己很厉害的无与伦比的色彩。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到了那片草地,把羊赶过去,便又在老地方坐了下来。合荼跟秀寒瞎扯瞎聊着,眼睛却不停地瞟着坡下的位置,一直到太阳能晒到她们背靠着的那堵墙了,那男孩子也没来。合荼感到一阵失落和难过,说话的兴致也没了,站起来就要去赶羊。

    突然听见一声呼哨,有个人影猛地蹦到了她旁边。原本乖巧的围在合荼身边的羊儿们顿时被吓得四散,站的远远地瞧着那个不速之客。合荼也被吓了一跳,她直愣愣的瞧着眼前的人,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喂!”那人朝着她打了个响指,“呆了哇?”

    合荼终于回过神来,她立时眉毛倒竖,睁圆了眼睛,手叉着腰深吸一口气就要开骂。男孩子早有准备,伸出双手轻轻戳了一下合荼鼓胀着的两个脸蛋,嘻嘻的笑了。

    合荼诧异的看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路数。男孩子笑的弯腰驼背,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狭长的缝,长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深深的影子。两边脸蛋上笑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映衬着嘴角的弧度竟非常好看。合荼一下子就脸红了,她想转头离开,可是目光却被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和深酒窝迷住了,她怎么也舍不得转身离开。男孩子终于笑够了,伸出手揉了揉酸痛的脸颊,得意地问道:“你怎么不骂我了?”

    合荼大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脸红了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十分粉嫩。男孩子愣了一愣,又笑了起来,“你今天魔怔了啊?你怎么不骂我了?”

    “谁要骂你!”合荼怒嗔了一句,扭头就走。秀寒站在不远处好笑的看着他们,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将合荼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

    “走秀寒,我们回家。”合荼赶着羊,拉着秀寒的袖子就要往回走。她心不在焉的大步迈着,眼前闪现的却都是男孩子的笑脸,她的心砰砰直跳着,仿佛一连跑了好几十里路似的喘不上来气。秀寒跟在她身后,任由着她拉扯着自己,却只笑着不说话。

    到了家,把羊交给在门口守候的合复,合荼红着一张脸进了屋,在板凳上坐下来发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却深陷在这种美好的感觉里无法自拔,连翠影叫她赶紧做饭她都没听见。

    “喂。”秀寒拿着作业在她身边挤着坐了下来,“想啥呢?”

    合荼猛地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红着脸看了一眼秀寒,摇了摇头。

    “你妈叫你做饭呢。”秀寒又说道,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合荼觉得她好像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得脸更加红了,急忙站起来去锅台上准备着,心底里连声劝着自己赶紧不要再去想,可是那男孩子的脸就跟戏台上演戏似的一直在自己的眼前晃。洗菜的时候,那张脸在装满水的盆里,揉面的时候那张脸在平整的面片里,煮面的时候,那张脸就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锅里。合荼猛地摇了摇头,却依旧甩不开那张脸,她惊恐的怀疑着那个男孩子不会是个鬼吧,就这么侵入了自己的心境,让自己变得魔怔了。

    心不在焉的吃完午饭,合荼依旧呆呆地坐在炕边上,手里虽攥着一个绣了一半的鞋垫,却半天都没动弹。翠影进来出去的,用怀疑责备的目光看了她好几次,合荼也没发现。要是换到平常,旁人一个严厉的目光甩过来的时候,合荼早就反应过来,把活计做的漂漂亮亮的了。可是现在她的思想迟钝,连着动作也迟钝起来,简直不知道是怎么了。

    “秀寒,合荼怎么了?”翠影迈出门槛问道,“傻愣愣的样子,中午煮面也煮糊了。”

    “不知道呀。”秀寒装傻充愣的摇了摇头,低头继续跟合弈合复写着作业。翠影叹了口气,扭过脖子朝里屋喊了几声,里屋一片安静,根本没人回应。她气呼呼的说道:“魔怔了魔怔了,一天到晚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啥。”

    合荼隐隐约约听见翠影呼喊的声音,却不知道是在喊自己。她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道闪电,跳下炕就往外走去。秀寒见状急忙上前拉住她,低声问道:“你干嘛去?”

    “我去那片草地上。”

    “你现在去干嘛?”秀寒把她拉到一个角落里,生怕别人听到了。

    “我......”合荼一时回答不上来,“我放羊去!”

    秀寒噗嗤一声笑了,“早上不是放过了嘛?”

    合荼这才回忆起早上的事,可是连同着那男孩子的笑脸也一起回忆了起来。她痛苦的抱住了脑袋,在台阶上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秀寒担心的看着她。

    合荼抬头看了一眼秀寒,又看看周围,见周围没人,这才悄悄对秀寒说道:“我觉得我被鬼上身了。”

    “啥?”秀寒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倒不是为了鬼上身而惊讶,而是为了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人这么迷信而感到惊讶。

    “就坡上那个男的,我从早上到现在,我脑袋里都是他,我觉得我被他上身了。”合荼想了想,又认真的说道,“难怪不知道他家住哪儿叫啥名字呢,我在这长了十几年,村子里的人我都认识都知道,就不认识不知道他,难道是个孤魂野鬼?妈呀!”合荼突然抱紧了身体,重重的打了个寒颤。

    秀寒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其实合荼的这种心境她都知道也了解,她自己本身也经历过。当她第一次碰见幸偲蕴之后,回家后脑袋里也全部都是他,他说话的声音就那么一直在她的耳朵里回荡着,有时让她感到面红耳赤,有时又让她浮想联翩。这哪里是鬼上身呀,这明明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样子嘛。秀寒扭头看着还略显稚嫩的合荼,她比合荼大上四岁,完全是一个大姐姐了,她不得不为合荼来着想。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很容易会为了他飞蛾扑火,秀寒不想让合荼飞蛾扑火,尤其在乡下的这个环境里,家教门风的严格、封建的保守思想,随时都会把略微出格的人给烧死,就算是在城里,也有着这么一些固执己见的人。秀寒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就当是鬼上身了吧?”

    合荼扭头看着她,眼睛里装满了不可置信,她摇了摇头,说道:“秀寒,你见识多,你说说,我这到底是不是鬼上身。”

    秀寒抿着嘴认真的想了想,“照我说,你以后就别管你脑子里在想啥,他出现了就出现了呗,你接着做你自己的事。你才多大呀,这些都是大人应该思考的事。”

    “那你是大人了吗?”合荼好奇地问道。秀寒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成年了,就是大人了呀。”

    “那我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

    “等你十八岁的时候。”

    合荼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她今年十四岁半,还有三年半就成大人了哇,她顿时开心起来,开始期盼着以后变成大人的样子,脑海里那男孩子的笑脸一下子就消失了。

    整整一个下午,合荼都在东奔西跑着找活做。连家福锯木头在院子里落下的木屑她都扫的一干二净,又给菜园子里浇了些水,就是不让自己闲下来。她发现一忙起来,那个鬼就不上自己的身了,一直到太阳落山,浓重的夜色包裹了整个山峦的时候,她才拖着疲累的身体去打水洗脸。炕烧的旺旺的,秀寒窝在被窝里抱着合弈合复在讲故事。合芮坐在地上洗脚,却也伸着两只耳朵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在偷听,听到恐怖的地方,她的身体一抖,脚盆里的水就溅出来了几滴,她急忙看看大家的反应,见大家都沉浸在那个故事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才放心的继续用脚底搓着脚背。

    合荼等着合芮洗完,把水倒掉,重新加了热水,自己在板凳上坐下来洗脚。秀寒已经重新起头了一个故事,故意将语气变得阴森森的讲到:“我们学校的宿舍里发生过一件怪事,可吓人了。听说啊,有一天,一个女生半夜起床去上厕所,她上厕所上到一半,突然听见有人在哭,那个声音就在自己的脚下。可是自己的脚下是马桶呀——”

    “什么是马桶呀秀寒姐?”合复睁着好奇的大眼睛问道。秀寒想了想,解释道:“就是拉粑粑的地方,水一冲,粑粑就下去了。”

    合弈合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秀寒就继续讲了起来。合荼本来就有心病,这个故事听的她毛骨悚然,急忙把脚从脚盆里抬起来擦干净,端着盆就跑出去了。她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任由着清新的寒风吹拂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她的眼前又出现那个男孩子的笑脸了,一对酒窝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每晃一下,她的心里就一动,每晃一下,她的脸就红一层,连寒风也降不下去脸上的温度。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光着的脚面上已经被冻的没知觉了,她才转身掀帘子进去,把门销插好,吹灭了厨房里的蜡烛进了里屋。

    秀寒没有在讲故事了,正在把两个孩子哄进被窝里让他们睡觉。合弈合复还沉浸在她讲的鬼故事里,缠着要她再讲一个。秀寒笑道:“不能讲鬼故事给你们听啦,不然晚上会做噩梦。明天给你们讲童话故事好不好?”

    “什么是童话故事呀?”合复又问道。合弈伸着胳膊肘子戳了他一下,说道:“你是不是平时上课没好好听,课本上就有童话故事呀。”

    合复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秀寒说道:“那现在闭上眼睛,谁要是不睡觉,我明天就不给他讲故事。”两个孩子急忙闭上眼睛,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就停住不动了,陷入沉沉的睡眠中。

    合芮在合弈身边躺下,一声不吭的闭上眼睛睡觉。合荼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了,脱鞋上炕,被子里的温暖一下子就融化了她冰冷的脚。她惬意的躺倒在炕上,对秀寒说道:“你以后可别讲鬼故事了。”

    “为啥?”

    “我刚刚就听了一半,把我给吓的。”

    秀寒小声的笑了,她给合芮掖好被角,在合荼的外面躺了下来,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你这不是鬼上身,你这是心里有鬼。”

    “我又没干亏心事,心里咋就有鬼了?”合荼不满的反驳道。秀寒不说话,对着合荼眨了眨眼睛,吹灭了蜡烛,躺下就睡了。合荼睡不着,望着映在窗户上摇来晃去的枯干树枝,心里突然变的喜悦起来。她找寻着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喜悦的原因,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男孩子的脸依旧在自己眼前晃悠着,她看着他的脸,便觉得心里越发的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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