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边境,四境之野。

    杰拉米行走在厚重有若实质的无名之雾之中,破旧革制军靴下腐败的松软土地泛着异样的光泽,混沌化的妖魔在黑暗之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窃窃私语——但他只是毫不畏惧的向前迈步,这个粗糙的男人与他那身以野兽毛皮制成的衣物一样粗犷不羁,一头亚麻色的长发杂乱无章的披散在身后,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破败如古革,全身上下唯有那双黑色的眸子自始至终都有若星空一般明亮。

    “太安静了——”他说,在雾中吐出一口烟圈。

    作为守夜人中的一员,杰拉米对四境之野自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永夜长城作为先民为抵御黑暗与混沌侵袭布置的第一道防线,固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分隔秩序与混沌的作用,但仅凭长城是无法全然抵御混沌之中匍匐的不可名状之物,哪怕秩序灯塔长明不灭,也始终无法驱散有若实质的无名之雾。

    于是,便有了第二道防线。

    火种。

    火种是文明,也是希望,更是秩序的化身。

    混沌与秩序的战争,始于遥远到近乎不可考的先民世代——相传在这世间本无秩序一说,一切皆是盲目痴愚的无名混沌,直到先民自光中来,坚定的意志照亮前行的道路,淬火的长剑斩破拦路的黑暗——于是,火自光中生,秩序的烈焰荡平周遭的混沌,温暖的光芒照耀每一个人的心间。

    至此,火焰开创文明。

    秩序的时代到来了。

    但随着初代先民渐渐消失在大地之上,火种的力量在时光的流逝中日益衰弱,面对蠢蠢欲动的无名混沌,永夜长城的修筑正式被提上了日程——这座集结了先民智慧的长城没有辜负修筑者对它寄予的希望,在之后的数万年间替人类抵挡住了千百次黑暗之海侵蚀的浪潮,成为分隔秩序与混沌的一道界线。

    直至无名之雾的出现——有若实质的浑浊雾气越过了长城的阻拦,腐蚀了曾经肥沃的秩序之地,令生者在绝望之中被疫病吞没,让亡者自腐败的土壤之中复苏,在秩序与混沌暧昧不清的地带,不可名状的食人妖魔被孕育而出,于人间肆虐——广袤的良田因此而废弃,数以万计的生灵因此而殒命,整个人类世界一片混乱。

    在那样的时代,守夜人应运而生。

    围绕火种而建的城池保护了必要的人口与耕地,甘愿化身利刃的战士于荒野中狩猎妖魔,王与骑士的身姿奔驰在四境的原野之上,混沌探出的爪牙被毫不留情的扫除着。

    然而——

    这根本无济于事。

    妖魔如庄稼,割了一批还有一批,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只有扫除侵入秩序疆域内的无名之雾,问题才能得以根治——但随着最后一位先民的逝去,人类早已失却了有关秩序与混沌的禁忌知识,无名之雾成了无法被处理的顽疾。

    既然如此,那所幸放弃广袤的原野——统御全人类的王者下达了至高无上的谕令,一座座城池倚靠着火种拔地而起,四境之野被彻底的废弃,在无名之雾的改造下逐渐沦为妖魔滋生的苗床,沦为混沌嵌入秩序之中的一根钉子。

    即使是愚者都知道,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恶行。

    能够成为王的人当然不会是愚者,但命运有时候并不会给人抉择的机会,哪怕再如何聪明、智慧的人,在此时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愚蠢——于是,戍守长城有了最精锐的士兵,清理妖魔有了最专业的猎人——而那,就是守夜人。

    守夜人奋斗在与混沌对峙的第一线,毫无疑问是份相当为崇高的一份职业,但从古至今,堪称人类文明守护者的他们一向被视为最不受待见的人,并且没有之一——能够抵御混沌侵蚀的唯有火种,而无名之雾腐蚀的可不仅是土地,还有途经的一切……这其中自然包括人类,包括日夜守护着长城,清理着四境之野上诞生的妖魔的守夜人——与混沌朝夕相处的他们,才是最易受混沌影响的人,每年发疯或者身死乃至于妖魔化的守夜人,数以百十计——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不外如是。

    这是份近乎没人愿意接受的苦差事。

    但也不是没有主动承接这份苦差事的人——渴望鲜血与复仇的少年人,渴望荣光与力量的青年人,因犯下大罪或被仇家追杀,退无可退的中年人,乃至于不甘寂寞,甘愿奉献余晖的老年人——林林总总的人,抱着不尽相同的目的,来到了永夜长城,忍受着永无止尽的寂寞与折磨,在这苦寒之地默默地奉献自己的一生。

    然而杰拉米正是自愿接受这份苦差的少数人之一,但他所求之物与绝大多数人都不同,既非为了向妖魔报血仇,也不为力量不为荣光,在外面更没有获罪或是得罪什么不能得罪的大人物,他所求的不过是生死间那份酣畅淋漓的舒畅感,以及肆意杀戮的爽快感,至于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污秽或荣光,他根本就不在意。

    他在意的唯有杀戮,自由而不受拘束的杀戮——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在不足三年内成为了三万六千名守夜人中最为老练的猎人,能够畅通无阻的穿行于妖魔横生的四境之野,在腐败的土地上收集有关妖魔的各种情报,作为深受守夜人军团信赖的眼睛和耳朵,调查这一次的妖魔异动。

    妖魔,是混沌的爪牙,它们的异动与混沌的变化息息相关。

    “看来尤利塞斯说的没错,新一轮的潮汐要来了。”

    注视着空旷的原野,米奇那伤疤和皱纹交错的脸上罕见的流露出几分不安——有关长城之外盲目痴愚的混沌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哪怕是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守夜人都没有丝毫的概念,只知道那是一个远超人类体量的庞大怪物,凡人即便只是看上一眼,都会因此而疯狂——先民到底从何处来,为何能于混沌之中披荆斩棘,点燃秩序的火种,直至今日仍旧是困扰所有研究者的谜团。

    人类对混沌的研究已经止步多年,永夜长城既是抵御混沌的防线,又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囚笼——有志于开拓混沌疆域的探索者,哪怕准备的再多,只要离开灯塔照耀的范围,就会在混沌之中失去形体,整个人融化成一团可怖的黑暗——而这时候想要退缩却也并不容易,无名之雾会混淆失去秩序庇护者的五感,让他们在歇斯底里中疯狂——数千年来,人类开拓混沌的探险队之中,只有寥寥数个幸运儿能活着回来,然后在人们的注视下变成疯狂的妖魔。

    长城之外,会是什么?

    是海——是黑暗之海,是混沌之海,人们只能根据先民留下的记载,以想象填充世界之外的可怕景象。

    但既然是海,就会有波动,有起落,有潮汐——对于人类短暂的生命而言,这种变化或许几代人都不会遇上一次,可时间的衡量单位若是放眼整个人类文明,那潮汐的发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在人类史籍的记载中,数万年来盲目痴愚之海的潮汐至少发生过近十次,并且每一次都伴随着王者的陨落。

    王是全人类的王,是不老不死的圣贤,他们与火种早已融为一体,与秩序之光同在,是整个文明世界的保护神,更是人类最后的倚靠——当黑暗狂潮席卷混沌之海,火种点燃的秩序之地如海啸之下的一叶孤岛,风雨飘摇——如果没有王,没有火种,在之前的数万年间,人类早已如尘埃一般悄无声息的消亡于那亘古不变的黑暗中。

    而这次……或许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抉择之刻。

    因为——

    王,已经不在了。

    想起从王都传来的那个消息,守夜人不禁皱了皱眉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个人竟然会成为弑王之人——但就算再怎么怀疑、再怎么不信任王都来的信使,在此时他也不得不面对旧王已死,而新王未立这一事实。

    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火种的承认,想成为王首先要具备的是先民之血的传承,然后前往王都普罗米修斯接受传火者试炼,以自身的勇气与智慧得到被初代先民点燃的原初火种认可,最后才是加冕登基——毫无疑问,只有真正的天选之人,才能突破层层阻碍,最终成为君临全人类的王者。

    而这……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

    可人类还有时间吗?他不知道,恐怕也没有人知道——只因盲目痴愚的混沌,从不因懈怠而停滞它的脚步。

    时间已然不多。

    他如此想着,然后……世界失却了光。

    这是——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因为,意识已被黑暗吞没。

    ——在所有人都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混沌的浪潮已将沿途的一切吞噬。

    ——黑暗的时代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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