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一到,利歌穴道自解。他扑向前方那房门,门开不开。

    他返身奔向后门,门开后,他见到他们来时的入口。利歌回头望向远方,这迷宫的边缘仍甚是平静,但在天上,迷宫的风暴挡住了他的视线。

    利歌下定决心“我得回去找师父!”但此时他却已不知形骸在哪儿,连他也记不清迷宫中的道路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晕,躺倒在地,泪水滚滚而下,心中悲愤不已“我所有的亲人都离我而去,我我为何还活着?”

    他仿佛听见形骸说“你不是当年那没用的小王子了,何必哭哭啼啼,恋恋不舍,徒惹本大仙耻笑?”

    利歌缓缓坐起,竭力令自己头脑空空,如此一来,悲伤暂被压抑住了,他取出那红石项链,开启了石门,走出了迷宫。

    迷宫外的空气涌入心肺,利歌胸口一痛,再度跪地喘气,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快要病逝的人,病魔摧残着他,心魔折磨着他,浑身找不出半分劲力。过了许久,他趴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在自我抛弃与重新振作的念头中反复来回,似乎迷失了方向,又不断催促自己找回勇气。但他找到的唯有令他恐惧的智慧,令他不敢直面的真相。

    血盲在茫茫雪地中走着,走着,走过一千里,一万里,留下黑血的脚印,留下自己的眼珠、头脑、心脏。

    他回思着自己的过去,预想着自己的未来。

    他知道体内的血有诅咒,那诅咒不仅仅来自于女娲动的手脚,更源自于创造他的巨巫。

    女娲的诅咒令他堕落,将首的诅咒试图奴役他。

    他或许可以挽回堕落之势,却无法摆脱亡神的掌握。

    将首已死,但血盲预感将首终有一天会醒来,到了那时,这巨巫将成为怎样扭曲疯狂的怪物?作为他奴仆的血盲,下场又会是怎样?

    他不断询问自己,凝固不动,就这样在湖畔被冻成了冰雕。

    他想出了某个办法。

    他挖去自己的眼,挖去自己的脑,挖去自己的心,书写了三门流传万古的绝学,习练绝学者承载着血盲的罪孽,也继承了血盲的诅咒。随着血的传播,那诅咒将逐渐被稀释,被溶解,被消除。

    会有人将这三门功夫练到最高境界,最终,血盲将从血学书的真传者中重生。

    利歌注定获得不乐法衣,叶无归注定杀死秦桑,而利歌注定吞噬叶无归,他们彼此间的因果定会交错在一块儿,互相残杀,决出胜者。

    利歌对叶无归锲而不舍地追逐,真是为了阻止他破坏阴间么?还是在他血液之中,某种宿命早已觉醒?

    血盲正在觉醒?

    利歌并非功力尽失,而是体会到了自身的潜能,引起了不适,才想要终结自己的性命。

    他还缺失一部分,泣灵经、疯魔经、血佛经,他或许还需吸尽某一人的鲜血。

    他放弃了,他不再想着振作,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一个心机深沉的魔头,他不值得活着,他该死。

    有什么动物在他脸旁嗅着,伸出爪子,轻柔地推了推他。

    利歌心想“是野兽么?它或许会吃了我。也好,这是我的报应,谁让我杀了我娘,害死了义兄夫妇,更连累了师父呢?”

    那动物嘴里喀喀几声,听来十分熟悉。

    利歌睁开眼,见自己的父亲利百灵蹲在身边,双目圆滚滚地,似与利歌重逢,十分喜悦,却又为利歌的伤势担心。利歌闻到血腥气味儿,见到一只死去的阴间野猪,利百灵怕自己饿着,替利歌找了食物。

    这些时日来,他去了哪里?为何会在这万夜国的边境处?又为何会在靠近迷宫入口的地方?而且如此凑巧地在这一刻找到了利歌?这真是匪夷所思的奇迹。

    利歌擦了擦眼泪,爬起身,搂住利百灵的脖子。在这一刻,至少他的一位亲人仍活着,利歌暂且不想死了,他还想多活一会儿。

    他又想“师父闯过了如此多的难关,又怎会死在这里?他定然还活着,而我定要找到他。”

    在那之前,他想起形骸交给自己的使命。

    他走在前头,利百灵跟在后头,利歌不想自己的父亲如猎犬一般奔走,可时至今日,他终于确信利百灵已无法恢复神智,他的魂被墨鬼毁了,他的魄又受了感染,无法长出健康的魂。他永远只能这样了。

    但他始终是利歌的父亲,而且是比那个理智的、英勇的、多情的、却抛弃自己不管的国王好上百倍的父亲。

    他在山谷中走了十天,终于见到了人烟,不,确切的说,是鬼烟,是村庄的亡者煮饭时的烟尘。

    陡然间,一旁马蹄声踏踏而至,利歌见旗帜飘飘,尘土纷纷,数万兵马朝他奔来。利歌看清当先的乘者正是扶贺、秽留、黄羊儿、惜缘等人。

    大军在离他百丈时停下,所有人翻身下马,除了秽留,皆跪地拜倒,喊道“皇上万岁,您果然安全归来了!”

    利歌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个皇帝。他道“都站起来!”一句话令万军起身,人人脸上满是欢喜的笑容。

    惜缘道“皇上,多天之前,京城周围的夜尸妖全数散去,灾厄已解,这定然都是皇上的功劳,大伙儿对皇上的敬佩,实是无以复加,无可丈量了!皇上英明神武,在迷宫中亦能来去自如,非但秦桑夫人及不上皇上,连先皇只怕也只能瞠乎其后也!”

    利歌说道“那与我无关,而是我师父孟行海与诸位大师的功劳!”

    扶贺左右张望,神色关切已极,问道“行海哥哥呢?”

    利歌霎时觉得开口说话艰难万分,不单单是怕扶贺难过,更是他不愿想起离别时的情形。他张开嘴,舌头似有些麻痹,过了半晌,才道“师父他甘愿留在迷宫之中,安抚亡神的怒气,化解一场天地的浩劫。”

    扶贺“啊”地一声,问道“他何时回来?”

    利歌低声道“我也不知,或许或许很快,或许很久,或许”

    扶贺娇躯摇晃,泣道“或许他永远也无法返回了么?”

    利歌道“师父是我所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他承诺过会与我相逢,就绝不会食言。”

    扶贺“哇”地大哭起来,她一贯坚强,数十年来几乎从未哭泣过,但这一次却遏制不住,哭得无休无止。黄羊儿忙去劝她,两人相互依偎,扶贺哭泣声小了一些。

    秽留叹道“利歌兄弟,你现在已是万夜国的皇帝,这可真料想不到。我与黄羊儿也该也该回狮子国向大帝复命了。”

    利歌说道“一场战事,令两国皆元气大伤,但愿今后双方能够和睦共处,暂免兵祸。”

    拜登与秦桑类似,与叶无归截然不同,他是亡神笑屠创造的盗火徒,无法违抗笑屠号令。只要笑屠执意与万夜国敌对,拜登也必不会罢休。但如今将首险些被叶无归灭亡,有此前车之鉴,笑屠也未必敢轻易招惹万夜国了。

    秽留点头叹道“只盼大帝不会治我‘协助帝国、擅自不归’之罪。”

    利歌道“他身边除了钟鸣之外,就只有你一人了,你是他的义子,他需要你制衡慧彼明,你应当不会有事。”

    秽留又道“你那位相好的姑娘叫辛瑞,对不对?还有你那与义兄,我会试着说服大帝释放他二人,他们本就是血族,在万夜国过活再合适不过了。”

    利歌心知此事希望渺茫,但并不说破,点头称谢。惜缘忙命人取来鲜血,送上血奴,任利歌自饮。利歌心中叫苦“以前离落国就是个烂摊子,但好歹国民是人。这万夜国中有血族、鬼裔、亡者、血奴、活人,且层层剥削、上下加害,阶级森严,制度陈旧,只怕比之离落国乱上百倍!”

    要让血族不吸活人鲜血,毕竟万无可能。他又不能像万夜皇那般,将国内血族赶尽杀绝。

    众人返回京城,各地残存的血族都已知道新皇的消息,陆续前来觐见,送上贡品。利歌从中挑了一部分,让秽留当做议和之礼,返回金刚狮子城。

    惜缘查了古籍,找出万夜皇当年的典礼,备齐法器、写了诏书,在京城办了登基大典,又带利歌前往冈州血夜谷,由于秦桑夫人已然不复,故在谷外举行了祭拜仪式。

    扶贺所率的狂蜂军向利歌称臣,被封为新的公爵,先前投靠狂蜂军的血族也各有封赏。惜缘又推举了一位德高望重,侥幸未来秦桑大会的老贵族,获奉公爵之位。从此再无四大公爵之称,唯有东西两大公爵。

    又过数日,惜缘入宫,拜见利歌,说道“皇上,被先皇所杀的那些老贵族,其家中资财已清点完毕,还请皇上过目。”

    利歌摇头道“不看也罢,一并收入国库吧。”

    惜缘点头称是,又道“皇上,那一日秦桑大会之中,活下来的一众贵族对皇上忠心耿耿,有拥戴之功,还请皇上下旨封赏,否则赏了狂蜂军,不赏原先朝臣,未免未免会令他们心生怨言。”

    利歌道“你替我办,我对他们才情武功,所知委实不多。”

    惜缘忙道“是,是,其实属下已仔细想过,正要告知皇上。”

    利歌道“我让你替我全权处理,就是我‘懒得多管’之意!你还不明白么?我要离开一段时日,你替我好好看着,莫要惹出乱子来。”

    惜缘愕然道“皇上是要效仿先皇么?”

    利歌笑道“正是如此。”

    他打发了惜缘,乔装打扮一番,离了皇宫,藏好黑玉笛,牵着一匹亡灵马,奔驰于京城郊外的官道间。

    黑夜茫茫,月光苍苍,夜路上是走不完的死寂,熬不到头的孤独,独自一人时,莫大的忧郁与阴冷又找到了利歌,但他沉浸其中,竟感到了一丝惬意。

    像万年前的血盲一样,利歌还是选择了孤独。

    他振辔加速,从道路上疾驰而过。他的目的是金刚狮子城,他要去那里拯救亲人,也要去那儿找寻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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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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