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苏先生给我写个‘大’字吧?”
    “苏先生您给我再唱一遍昨天教的歌吧?”
    “苏先生我想拉臭臭快抱我去茅厕!”
    ……
    长安城西市求真学坊里,一群个头还没篱笆围栏高的小屁孩围着一个身长八尺,穿一身简朴青袍的彪形大汉如雀儿叽喳。他们最年长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年幼的看上去仅五岁,就是那个吵着要拉臭臭的小东西。
    正面、背面、侧面,大汉无论从哪面看都与眼前场景格格不入,那彪悍勇猛的气质,加上右边宽脸颊上两道叠成“十”字的伤疤,似乎只能将战场与他扯上关系,可他的身份,千真万确就是一名平庸的私塾先生。
    他,就是钟馗提到的苏烈。
    “小小,半个时辰前你不是才刚拉了臭臭吗?你是不是拉肚肚啦?”
    苏烈柔声细语地哄学生,那模样更令他的外形徒有其名,弄得象上天在造人上犯了大错似的。
    苏烈这样一问,学生们哄堂大笑,几个年纪大的就去羞臊小小,朝小家伙喊着:“羞羞脸,不要脸,茅屎坑里点一点……”
    小小自尊心强,被哥哥们嘲笑哪受得了?小嘴一咧“哇”一声就大哭起来。
    这孩子,中气十足,哭声震得房瓦嗡嗡作响,闹事的学生们自认捅了马蜂窝,后悔地使劲捂住耳朵。
    苏烈一点也没有一般私塾先生的严厉,如此吵闹竟也不生气,生着虬髯的大脸上始终笑眯眯的,如同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胡闹。
    大概是怕小小拉在课堂上,他一把抱起苦恼的娃,就象提根白萝卜那样轻松,然后放在怀里掂一掂,哄道:“小小乖,先生带你去茅房,咱们不理他们,就当他们的嘴巴比臭臭还臭臭!”
    “哈哈哈哈哈~”
    孩子的情绪就象八月的夏天,说雨来雨,说晴也就晴了。小小给先生抱起来,高兴得小手小脚乱抓拉,朝学长们做着怪脸嬉笑:“你们臭臭!臭臭臭!”
    这次上茅房小小比以前乖,没扭来扭去的乱闹,苏烈挺高兴,就答应小小的要求,在他拉臭臭时给他讲故事。
    小小天真地偏着小脑袋问:“苏先生,等我长大了,也去做长城守卫军守卫长城好不好呀?”
    苏烈慈爱欢笑的面容顿时一收,冷了起来。但怕吓着孩子,他赶紧又转暖,柔声答道:“小小这么有志气,当然行啦。现在的小不点,将来能做大英雄呢!”
    “哈哈哈,小小就是想做大英雄,和苏先生一样!苏先生,您就是长城守卫军的大将军吧?”
    “我?”苏烈一怔。童言无忌,再一次揭开他永难愈合的伤疤,疼得他再也无法掩盖愁容,冲动地答道:“不,我没资格!”
    “啊?”怀里的小娃娃愣了,吃着手指问他:“苏先生,资格是什么意思呀?”
    ……
    每日申时放学,只要先生说“下课”,调皮的学生们就会欢呼着把书本往空中抛,然后接住了胡乱往布书包里一塞,就三五成群地朝外走。
    闹哄哄的教室通常很快安静,少了孩童的喧闹,桌椅就成了苏烈的陪伴,那些木头玩意儿,就好象是在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他。
    苏烈受不了这种安静,同情对他而言就是嘲弄,是对自尊心的伤害,于是他也卷起课本急匆匆走出去,每次关起木门时都会发出“嘭”一声巨响。这是他一整天捱到此时,唯一能做的发泄。
    繁华的长安城,东市永远都那样热闹,从早晨第一缕阳光出现,到下午最后一抹晚霞走远,始终车水马龙般的人流不绝。那里店铺种类之繁多,可谓包罗万有,无论生活中的必需品还是玩物,甚至是人们很少想到的东西,都能找到。
    而与东市相对的西市,就大不一样了。长长的朱雀大街也延伸来这里,但就象雨后彩虹般颜色越来越淡,等到了西市地界,单调得就只剩了稀稀拉拉的几间铺面,与一些没兴趣做大生意的小商贩。
    正因为此处安静,科考落地的儒生们就喜欢在这儿设立学坊,通过私塾授课赚一点微薄的生活费。作为全王者大陆最鼎盛最富庶的城市,长安城里的消费水平可不低,儒生们之所以眷恋着不愿离去,是因为总还对仕途抱有一丝奢望,想着下一次科考,说不定就能如深埋在沙子里的金子,被朝廷发掘出来。
    然而苏烈留在此地的原因也不是这个。官场的诱惑对他已如昨日黄花,再也散发不出些微的香味。他迫不及待地要远离那个充满虚伪,尔虞我诈的地狱,并彻底从曾经为官的噩梦中解脱,甚至抹去不堪的回忆,重新开始一场没有战争,没有伤害的人生。
    可是,从头开始有那么容易吗?
    苏烈自知他能放下过去,放下仇恨,但放不下长城,放不下生活在长城之内的平民百姓。
    学坊名叫“求真”,这二字对苏烈含义深刻。送孩子来上学的家长们皆将“真”字理解为真知,却不知他实际期望索求的,却是人性的真实。
    真实的人性可以坦露给别人看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人而异。坦荡的人说可以,他们却因此付出惨重代价,活得无比落魄。城府极深者自然会给出否定的回答若叫人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还如何耍手段使阴谋,并保证自己一世的荣华富贵、飞黄腾达?
    给出正反两个答案的两种人,必定如水火不能相容。他们就象是上苍创造出来的黑色与白色,尽管并立存在,黑色却憎恨白色,因为只要没有白色了,又有谁会抨击他们不该行事如此黑暗?
    苏烈属于不屑于掩藏自己本性的一方,他根本没必要那样做。他善良、直爽、终极一生地追求正义与真理,从不认为这样活着有什么错。
    他是没错,可他的存在总是会成为某些人故意犯错的障碍。那些人从犯错中获利,故而犯得乐此不疲。平民疾苦与他们何干?良心谴责又算什么?他们生来就是为的享受,他们只要睁开眼就必定要走上黄金打造的金色阶梯,不犯错,能抱稳怀中的财富,能坐稳身下的位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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