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日勘察,罗德里戈伯爵发现阿布维尔到亚眠之间所有桥梁都已被法军占据,这让他不禁庆幸自己及时到达,如果蓬蒂约伯爵也被腓力国王拉拢,现在加莱的英军和布洛涅的佛兰德盟友就会和索姆河对岸的鲁昂完全隔绝。

    目前的形势并不算好,前任蓬蒂约伯爵夫人、短袜子罗伯特的姑姑阿德莱德女伯爵已宣布支持卢福斯的宣称,她的欧马勒城堡位于索姆河和塞纳河之间,控制着布雷勒河,是公国东境要地。更麻烦的是,只要法王愿意,博韦的法军可以随时向她提供支援。

    这位阿德莱德女伯爵算得上是英格兰人的宿敌,她的丈夫特鲁瓦伯爵奥多便是死于圣奥尔本斯之战,罗伯特与英格兰人联合后,卢福斯没花多少力气就赢得了这位夫人的支持。

    鲁昂现在一定乱套了吧,罗德里戈一边听着道路上的大车轮轴像初冬时被屠宰的小猪一般凄厉尖叫,一边暗自猜测起来。罗伯特的地位越来越不利了,欧马勒城堡的骑士向西进军,半天内就能直抵鲁昂城下,而罗伯特的大部分军队现在还在西南地区,如果国王不能尽快到达,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家庭悲剧”。

    罗德里戈此时并不知道威廉·卢福斯的阴谋,对诺曼人之间的骨肉相残倒是心怀戚戚,他曾亲眼目睹阿方索如何对待手足,深知这种内战的残酷:阿方索如今日子很不好过,但是外敌终究是外敌,何况他可以获得阿拉贡、勃艮第乃至整个基督世界的援助,而桑乔活着的时候可不同,那是同一支血脉的竞争,每一个参与游戏的人都在为生存而战斗,血腥和背叛是不变的主题。

    冷风横贯而至,一扫漫空迷雾,也卷扬起风沙,落在队伍中,发出沙沙声和叮当声,罗德里戈抬眼望去,狂风到森林附近时依然强劲,尘烟向密林边缘渗透着,却像被一堵绿色城墙生生截断一般,最终归于沉寂。

    “我们到哪里了?”他向一个向导问道。

    “克雷西。”法兰西人随口念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地名。

    英格兰人到道旁躲避风沙时,伯爵清点了一番辎重,五十多辆马车分列道路两侧,这些都是从多佛运到加莱,又从加莱向阿布维尔输送的武备和粮草,箭矢的数量尤其庞大,铠甲倒是不多。蓬蒂约伯爵已经收到了第一批物资,其中还包括布洛涅伯爵送来的二十匹佛兰德马,俱是高壮健种,倒是令居伊伯爵的长子于格颇为兴奋。

    居伊就没这么高兴了,他当然知道这些礼物的含义,一想到自己的领地即将成为战场,蓬蒂约伯爵就心痛不已。现在他只能希望英王的承诺别落空——埃德加向伊乌伯爵和蓬蒂约伯爵分别许诺,前者最关心的是丹麦船是否会出现在自己的海岸,国王保证不会放丹麦人突入加莱-多佛防线,至于居伊,国王只保证补偿他的损失,毕竟蓬蒂约是佛兰德人进入诺曼底的门户,北方的蒙特勒伊和南方的亚眠又都有法军驻扎,埃德加怎么也没法保证不放其他军队进来。蒙特勒伊还好说,位于海滨沼地之间,虽然易守难攻,却也不适合大军出击,但在其他方向,敌人的大军完全可以沿着罗马故道,从卡塞尔、阿拉斯等方向压来。

    然而蓬蒂约伯爵的心情并非罗德里戈需要考虑的事情,他更担心儿子在多佛的安危,只是既然生于王室,便要为王国效命,王公贵族为国捐躯也是寻常。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哨兵正在从北方返回,为首的那个正在挥手大喊着什么。

    “看来有什么事发生了。”伯爵自言自语道。

    “耶稣啊!”一名骑士喊了出来,现在所有人都看见哨兵们返回的原因了。雾气刚刚散去,空气被光线完全占据,乡野间道路上处处是长长的树影,而在远方天际线上,忽然强烈起来的阳光显露出一队人马:人、钢铁和战马。耀目的明光显然来自盔甲、武器,或许还有那支难以辨别的旗枪尖顶。

    罗德里戈一开始还打算数清这支骑队,随着地平线后不断涌现出新的人马,他放弃了尝试。

    “列阵吧。”在弄清对方身份前,他决定谨慎行事。

    骑士们划着十字,然后开始迅速披甲,这片地区仍然属于蓬蒂约伯爵的领地范围,到处都能看见泥泞的沼地,零散的果园分布在远方延伸到瓦第库特和克雷西的脊岭下,罗德里戈将队伍带到一座废弃的塔楼下,人群中的恐慌才略微消散了些,这些人只是平民,骑士们的存在是他们没有第一时间逃向森林的唯一原因。

    罗德里戈倒不会因此小看那些普通英格兰人,他们的车上都放着战弓,一旦搭箭在弦,立刻就会变成最危险的杀手。

    “到上面去,任何人想要通过那些大车,直接射死!”罗德里戈派了两名弓箭手到塔楼的破裂圆顶上面,回头又看见马匹都聚在一起,口鼻都喷出白色雾气,几乎连成一片。

    “是老主教!”

    罗德里戈看见了一张隐藏在斗篷阴翳中的微须瘦面,对方的身份已经不用猜测,能被英格兰人叫做“老主教”的只有一个人:沃切斯特的伍尔夫斯坦主教。

    这位老人今年已经78岁,在边区的英格兰人和威尔士人的记忆里,他一直就是主教、位高权重,又是远近最伟大的圣人,曾经禁止布里斯托尔的奴隶贸易,更是麦西亚西部各座教堂及修道院的重建者,这样一位圣徒出现在此处,实在令罗德里戈感到惊讶。

    “陛下怎么会让阁下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伯爵有些提心吊胆地问道。

    “是我主动向陛下请求的,我的孩子。”伍尔夫斯坦主教极为轻松地答道,“我来接一个人。”

    伯爵略松了口气,正要向主教身后的骑士下令安排众人行止,却见那骑士掀起面甲,露出另一张熟悉的脸来。

    “好久不见,彭布罗克大人。”浑身铁甲、胡天胡帝的罗杰伯爵威风凛凛地立马按剑,迥秀的面庞上露出罕见的微笑,在罗德里戈眼中却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能在这里遇见赫里福德大人,真是意外之喜啊,。”罗德里戈应声致意道,这个“邻居”一直嫉妒着自己的领地和权势,不过在威斯敏斯特反倒算得上是政治盟友,大家都是异邦人出身,又同样是麦西亚人的竞争对手,宫廷中无人不知,罗杰与同为诺曼人的罗伯特·马利特一向不睦。

    “主教阁下要去鲁昂接一个洛林人,刚好这段道路我最熟悉……”罗杰主动解释了自己此行的原委,西班牙人立刻想起,南方不远就是罗杰当初的旧领布勒特伊,那场著名婚礼的发生地点。

    “最近去鲁昂可不是很安全。”罗德里戈当然不希望主教和罗杰二人出什么意外,他已经看出,对方的队伍里大部分都是手无寸铁的教士,自己一开始见到的盔明甲亮的骑士只是罗杰麾下不足十人。

    “怎么,过河会有危险?”

    “是阿德莱德夫人,她的人就在对岸,听说最近加入她的旗徽越来越多了,你们最好等陛下到达圣瓦莱里以后再渡河。”

    罗杰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手中缰绳不禁握紧了些,令坐骑发出不满的声音。主教刚从马背下来,鹿皮靴子踩在泥土上,发出吱吱的声音,这个身体显得过于壮健的老人将马鞭交给一个仆人,然后便用一个手势制止了罗德里戈的劝说。

    “洛林的罗伯特,这是他的名字,我需要这个人,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数学家和星相家。一年前,我写信邀请他来英格兰为我们重新计算教历,那时候他正在诺曼底和热尔兰辩论,现在局势发生了变化,我告诉陛下,这个人的价值比得上半座梵蒂冈山的宝库,陛下也认为有必要拯救这个著名学者……”

    “好吧,既然如此,我会亲自送你们过河,只是我不能多待,东方的战事就要开始了。”西班牙人是这个时代罕见的尊重知识本身的骑士,倒不是不能接受主教的说辞,只是职责所系,他并不能亲身去鲁昂。

    罗杰微微耸动肩甲,露出无奈的表情,他对主教所说的内容没有半点兴趣,也不知道一百年后,赫里福德会有一个和他同名的著名学者,在基督世界获得顶级天文学家和炼金术士的名声。

    “但愿敌人像老头子一样眼瞎耳聋。”

    罗德里戈一开口就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补救,老伍尔夫斯坦主教便调侃道:“我这么老眼昏花,刚才看大人的骑兵都像是鹞鹰在天上俯瞰灰熊,大人还是祈祷天主再为我们的旅途降下迷雾吧。”

    “圣哉,圣哉,圣哉。(Sanctus, Sanctus, Sanctus.)”罗德里戈凑趣地答道,听见主教大笑的声音,心中对那隐藏的敌人的一丝担忧也暂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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