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怀特古堡卡里斯布鲁克的废墟附近,埃德加正在独自沉思,内容当然不是关于这座岛屿的朱特王国遗迹或是巨大的石化龙骨。附近沼地中躲藏的鸟兽应该很适合一场盛大的秋狩——数十年内,埃瑟雷德国王、托斯提格伯爵和哈罗德国王先后在岛上歇兵,或许都曾靠打猎补给军队——可埃德加眼下对那片千毛万羽的郊野兴趣也不大,他的目光只是盯着海上。

    向北便是后世的纽波特,这座港口正对着英格兰的萨塞克斯海岸,狭窄的海峡,却成了自古天险,埃德加听诺森布里亚伯爵提起前人在岛上躲避强敌的历史时,并不是很相信——伟大的克努特竟然会因为一汪浅水而放过英格兰的合法国王?

    或许这座岛屿提供的只是一种虚幻又脆弱的安全感,因为他的曾祖父埃瑟雷德最终还是从岛上逃走了。

    英伦海峡似乎是一个更大的神话,至少到如今的年代为止,这道海峡还不能给不列颠带来安全感,至于前世,埃德加清楚知道,真正的神话属于那个年代的皇家海军。

    苍凉的号角声从营地的方向传来,埃德加从风中的拍子里能够听出那是新兵在行进演练,与前世那些跟着鲜艳的团旗行军的士兵颇为相似。只是在那个时代,女王陛下训练有素的士兵可以穿着雨衣保持连纵队队形,维持紧密间距涉过激流的深溪,而现在那些新兵训练的模样,能让埃德加冷汗直冒。

    弓箭手是最麻烦的,数量却最庞大,足有八千多人,而长弓可不是马蒂尼-亨利,弓箭手的正面宽度远比线膛枪兵宽大,这意味着除了前两个战列外,大量弓手必须被布置在远离一线的后排,这种位置上一个弓箭手甚至看不清自己的目标,而数千弓箭手只会在一分钟内浪费六七千支箭矢。此外,在战场上,距离和宽度过大意味着指挥脱节的可能成倍增加,任何微妙的局势变化都可能在另一个位置引发不测,这样的例子从马拉松到滑铁卢,比比皆是。

    带甲胄的塞恩也不例外,他们下马行军时虽然比弓手们好些,可一到了战场上,全副披戴的重装步骑就只剩下钢盔护面提供的有限视野,他们的视觉和听觉会大幅衰退,军令传到一具铁甲内或许只剩下含糊不清的轰鸣,而若是他们打开护面,那么一记标枪、飞箭甚至燧石都可能造成致命的伤害。

    战场是一切混乱的综合,一个能在比武场和宫廷披甲倒立、舞姿翩跹的骑士,到了沙场也会被卷入人呼马嘶、血泥飞溅的漩涡,失去一切灵活和自由,每一步移动都可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在这个地狱里,任何置身其中的人都会很快失去其他一切意识。埃德加不止一次无奈地发现,自己的骑兵们会在一次成功的冲锋后不可避免地失去控制,让攻势瓦解成四散的猎狐——松散的缰绳在战斗的狂热中根本无力克服坐骑的加速势头,数百匹狂奔的战马不可避免地互相影响着成群发疯,二十年前贝班堡军营的训练期间,他对八百名骑马塞恩进行了不计马力的残酷队形演练,又亲身垂范,与北方王公并力控制,这才有了圣奥尔本斯之捷。可现在他发现新征召的骑兵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协同,他们中间充满了马术高超、血气方刚的南方塞恩,这些人根据狩猎的经验进行战争实验,某些最疯狂的家伙甚至让他想起扬基的牛仔:这种人只要有十来个,就能破坏大片阵型。纪律更好的反倒是威尔士卡那封的诺曼骑兵,至于约克郡东瑞丁的诺曼人,由于常被诺森布里亚伯爵抽调去对付哈德良长城西北的阿盖尔氏族,如今更适应边境荒野的袭扰战斗。

    要是罗德里戈在这里就好了,埃德加叹了口气,罗伯特·马利特的成色不错,颇有帕本海姆与鲁珀特亲王之勇,但将道毕竟不如彭布罗克伯爵,带不出一支真正的“铁骑军”。此外,麦西亚人的势力过于庞大了些,虽然目前对王室的态度还算恭谨,可埃德加仍然不得不考虑将来,他自然不希望在封臣眼中显得忘恩负义,那么一个战功赫赫的马利特就最好不要出现在麦西亚的侧翼,以免来日王室赏无可赏,生生制造出一个“热刺”亨利来。(亨利·珀西,“热刺”,参见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时间正在单调地流逝,威斯敏斯特介入诺曼底继承权之争的态势已经明朗,一场风波不断朝暴风雨演化,海峡对岸的迷雾散尽之前,多佛港早已脱去和平的外衣,随着一条条战舰归建,仿佛露出凶恶獠牙的野猪。

    而爱德华舰长这天正披着一件被汗水湿透的绿袍子,腰悬着一把撒克逊长刀,在他耳畔,平日兜售法兰克玻璃珠的商贩已经不见,搬运钢刀般闪亮的沉甸甸的鲟鱼的鱼贩还在忙碌个不停。

    在那座熟悉的大房子里,他看见一只壁虎匆匆自淡白色墙壁爬过,就在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时,军械官出来了。

    “您好……安德烈亚斯大人。”军械官的庞大身躯立刻遮住了那只壁虎,爱德华觉得对方的心情不是很好,于是他打消了纠正对方的冲动。

    “祝您健康,大人。”

    “你的文件……唔……在这里签字。”

    爱德华用极为端正的姿势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肥胖的皇家军械官甚至没朝纸卷瞟上半眼。

    “请问,哪里能雇到大夫?要么,木匠也行。”爱德华最后还是尝试向对方要点人手。

    “我可以给你找个牧师。”军械官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写了一张字条,交给自己的侍从,然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表示这次会面结束了。

    我要一个牧师有什么用?

    第二天,当他终于到达自己的那艘战舰时,码头上的两门八磅炮让他立刻傻了眼。

    “这些有多重?”他高声问道。

    “至少两千磅。”一个精干的丹麦人主动答道,然后他又自我介绍起来,“我是英格伯格,船上的大副。”

    爱德华此时已经将自己的任命状取出,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耶和华来了。”

    “这一定是搞错了,我们不可能带上这些家伙。”炮手中间有人说了一句,那两门长管炮看上去确实比“邻居”们那些短粗的臼炮霸道得多,他们来之前可不知道会伺候这种“宝贝”。

    爱德华听出了对方的爱尔兰口音,便朝他招招手:“去跟码头的主管说说,向他借一座重起吊机吧。”

    见那家伙立即兴奋地跑向吊运马匹的地方,喊都喊不回,爱德华摇了摇脑袋,他知道这个愣头青这么空手前去注定会失败的。

    这时候,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耳际传来:“请问,这里是‘格拉摩根伯爵’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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