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田豫、阚泽、管宁、王象等人分次出击,前往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之中,一一抓捕上榜之人,查抄家产。
    被查抄家产的不仅仅是韦氏一人。
    当然,明面上全数都是被韦氏所牵连的……
    一时之间,热火朝天。
    无数人的老底子被翻出来,屁股帘子被掀开之后,才有民众恍然大悟,原来这红楼青楼白楼黑楼里面,竟然是这些名堂啊!
    长见识了!
    比如说杨寒,原名杨秋,安定人,之前在李郭争霸之时也督领一支军队在关中为祸。李郭败亡之后便潜入山中,趁着斐潜入主关中户籍杂乱之时转职成为乡翁,强买强卖,勾结官府,欺压百姓。
    孔贵,原名孔桂,天水人。原与杨秋相熟,常勾结于一处,与成宜马玩等人多有间隙,故而当成宜马玩败逃之后,孔桂与杨秋便于右扶风化名定居。孔桂假做商贾,这些年来跑西域也赚了不少钱。
    以及李傕郭汜的亲属,族人,部将等等……
    李傕郭汜二人之所以能够在董卓死后成为了执政的人选,并不是李傕郭汜二人最能打,而是因为这两个人勾连的人脉关系最多,所以他们才能够力压其他的西凉将领,成为董卓遗产的继承人,甚至连董卓女婿都不是二人的竞争对手。
    在李傕郭汜二人死后,这些李郭关系户只有少部分战死,其他的人一些远走他乡不知所踪,另外一些则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留了下来,毕竟在董卓李郭在长安期间,整个大汉的官府都是混乱不堪的,修改什么户籍,亦或是连户籍都没有,简直是太正常不过了。
    很多地方因为战乱导致原本的人口已经要么被杀,要么逃亡,而这些人借尸还魂之后,只要有人作为旁证,新到了长安的斐潜也不可能立刻就能核查出这些人的身份来……
    这些人也就自然这么拖延着,存留了下来。
    而这些在董卓李郭之后才隐姓埋名的家伙,虽然也是这一次打击的重点对象,但是和那些常年在关中的士族乡绅比较起来,就差的不是一个数量级了。
    在华夏从军国政治体走向了庄园政治体之后,就长期的被困在了这个政治经济模式之中,一直都没能够得到比较大的突破,直至明朝的时候略有一些士大夫乡绅代表治国理政,国君吉祥物的征兆,但是并没有定形,也就被天灾和人祸再次拖拽到了更野蛮的奴隶游牧结构政治体当中去。
    在华夏以农耕为主的王朝之中,大体上还是算一个士族权贵社会,但在整个政治内部,也是相互斗争的。最初之时只是关中和关东,也就是山西和山东士族争斗,如果仅仅是这样,跷跷板的平衡总是会有打破的一天,可偏偏到了华夏农耕模式后续王朝之中,又多出了一个政治集团……
    『江南士族』!
    于是,在后世很多人熟悉的三国演义的背后,又有多少人能够意识到,这其实是三方士族的鼎立雏形。
    三角形,是最为稳固的形态,所以这样的三股政治势力分别主宰了华夏王朝各自数百年,拖延着华夏原本可以走得更远的脚步,就像是在华夏巨人身上的三个庞大的镣铐,直至后世也还存有一些难以磨灭的印迹。
    『关陇贵族』、『山东士族』和『江南士族』,对外相对软弱,守土战确实很强,但扩展乏力,对内压制百姓非常严重,控制有效知识的扩展传播,有意识的删除经书之中的能自学那部分……
    当然,在当下大汉时期,『江南士族』,或是叫做江东,还不怎么成气候,但是在历史上很明显的会成为后来居上者,而如今大汉到大唐之间强势无比的『关陇士族』,则是会在这几百年间爆发出了最后的潜力,然后渐渐的走向衰败。
    山东山西之争,是从春秋到唐末的一个政治斗争的主线。
    春秋战国时,地处关中的秦国就与山东的六国是对立状态,六国以华夏正统自居,关东联军曾多次攻打函谷关,要灭掉关中的秦国,最后,反倒是秦军消灭了山东贵族,统一了华夏。
    到汉代,中央朝廷设在关中的长安城,但关东旧有势力依然很强大,许多六国遗留的旧贵族演变成地方土豪,『地头蛇』极多,对中央朝廷并不服气,秦始皇、汉高祖都曾把关东的豪族大批大批迁往关中,以监督他们,防止造反。
    这些被迁移来的山东贵族士族豪强,一些人在长期定居关中的过程当中,渐渐的以关中人自居了,但是也还有很多人依旧怀念着山东,企图回归山东温暖大家庭的怀抱。
    比如范氏。
    范氏在三国演义之中,似乎并不怎么出名,但是实际上范氏在春秋时期就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了,春秋晋国之中范氏就是三大姓之一。
    所以范氏在华夏各地其实都有,南阳有范氏,河东有,关中同样也有。
    南阳的范氏比较出名,是因为范滂。这家伙是汉末清流名士之一,和郭泰等人组合成了『八顾』,如果和刘表等人则可以组合成『八友』或者『八俊』……嗯,怎么感觉起来像是什么套牌零部件一样……
    河东的范氏么,已经被抄家灭族了。
    可是谁能想到这河东范氏和关中范氏,其实也有牵连?
    至于关中的范氏么,就没有范滂这么出名了,但和河东范氏相比,关中的范氏明显更肥。
    现如今范府之内,范陵就是坐立不安。
    往日范府之内,总是人来人往,热闹无比,然此时府中各处则是气氛沉闷,不管是范家族人还是普通的仆从下人,个个神情都是惴惴不安,似乎都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模样。
    在书房之内,范陵颓废坐着,身躯形态委顿不安。
    范陵身边的桌案上,摆放着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范氏祖宗牌位。
    范陵他原本发福的身躯,现在蜷缩成为球状,跪拜在牌位之下,似乎这样才能让他多少有些安全感。脸上油光泽泽,时不时额头上有冷汗流下,嘴里念念叨叨,不知道在祈祷着一些什么。
    这几天他的模样,像是比之前苍老了十岁,须发也有些变得花白,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多了不少。
    自从韦氏出了事情之后,范陵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之中,盘算着和韦氏所有的一切关联,结果越盘算便是越是心惊肉跳……
    反反复复,他都在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不是说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么?
    为什么韦氏就这么倒下了?
    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太快了……
    韦端被抓,旋即韦氏庄园被抄,然后接着就是莫名其妙的有人兴风作浪,公然袭击骠骑官廨,而就是这么巧,斐蓁和庞统带着骠骑人马就赶到了!
    整个事件肯定是有人搞鬼!
    可偏偏还让韦氏韦端给在青龙寺公审了!
    更为可怕的是,韦端在最后的时刻,竟然开始攀咬了……
    一切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块接着一块倒塌下来,连一点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倒塌完毕,亦或是中途多米诺骨牌自己排列出错。
    太快了,太快了啊!
    范陵一想到那些韦氏家族的宅院,商铺,田产,尽数成了骠骑的战利品,就是一阵阵的心跳加快,惊恐不安。还有很多韦氏的管事与族人,也尽数被抓捕了吧?
    韦端有没有供出范陵来?
    那些韦氏的管事和族人,又有没有牵扯到自己?
    可是生生又不能前去打探,问一问谁被牵扯到了谁又没在名单上。
    昨天刚有消息说孔贵被抓了,说是孔贵其实是孔桂,改名换姓作为商贾许久了……
    这样的人都能被找出来,那么下一个又会是谁?
    是否会轮到自己,轮到自己的家人?
    范陵惨笑着。
    自己以为永远都不会倒下的韦氏倒下了,那么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范氏和韦氏,以及和西羌的一些人实在是勾连得太过密切了!
    早在西羌之乱的时候,范陵就和羌人之间有秘密的沟通贸易往来,很是赚了不少钱财,而这些钱财又被分润到了其他的士族豪强手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关系网。
    韦氏就是其中一个颇为重要的节点,而现在这个节点被骠骑抓在了手中,正在顺藤摸瓜……
    原本这张网是足够坚韧的,毕竟所有在网中的人会相互包庇,相互遮掩,就像是生菜叶子盖着肉片,只要上头看不到就行了,下面的又有甜面酱蛋黄酱糊嘴,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一切都很平稳和谐友爱。
    如果万一其中某一家出了问题,其他的家族会联合起来进行弥补。政治上的阳奉阴违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教导,很多家族子弟生下来就会,毕竟大汉律法亲亲相隐么!
    可眼下这张网败坏得太快,导致相互之间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举动来!
    而且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谁一动就越发的显得显眼!
    同时人们么,踩低捧高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眼瞅着韦氏倒了,范氏可能会受到牵连,立刻就有人开始痛骂范氏是奸商,祸国殃民,人人都得而诛之……
    范陵派人偷偷去联络一些好友,但是很遗憾的是他的『好友』要么就是直接像是避祸一样,连见都不见,要么就是他们自己都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范陵向自己的祖宗牌位虔诚跪拜,祈祷……
    然后他听见似乎在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万胜』的呼喝声。
    范陵身躯猛的一抖,然后想要站起,却因为腿脚发软导致撞上了面前的桌案。
    桌案之上的范氏先祖牌位摇晃了几下,然后在范陵扑救的手掌边缘跌落!
    『咚!』
    牌位沉闷的砸在了地面上,牌位断成了两截,牌面和底座各倒一边……
    范陵瞪着摔成了两截的牌位,全身不由得哆嗦起来,颤抖得就像是落入冰窟之中的寒雀。
    ……
    ……
    带着队列前来抄范氏府邸的是管宁。
    管宁虽然说出身也算是名门,据说是管仲后人,不过管宁自己却很是穷迫。当年他父亲死的时候,甚至连丧葬费都不足……
    嗯嗯,没错,生活不容易,死亡也同样不容易,没钱连死都死不起,这并非是后世才有的习俗,而是从大汉当代就有了。
    忠孝四百年啊!
    当时管宁亲戚想要帮衬管宁一些丧葬费,管宁都拒绝了。一方面管宁不想要欠人情,另外一方面他觉得奢靡的丧葬并不是一个好习俗。
    对于管宁来说,平日里面的生活还是比较节俭的,即便是他到了关中担任了骠骑之下的官吏,但是对于自身的要求还是很高,不乱花钱,也不追求奢靡之物。
    可是等管宁到了范府之前的时候,他依旧感觉到惊讶,即便是在来之前就想过了范府的奢靡,可是眼前的景象,依旧超出了他的想象。
    眼前一个庞大的府邸,也不知几出几进,只是知道从大门之处,往两边看过去的时候,竟然有看不见头的感觉……
    这还是一个府邸么?
    庄园也不过如此罢!
    门前都是青玉石阶,朱漆大门上镶嵌着铜钉。
    屋檐上盖着琉璃瓦,瓦当上还描着金……
    『民脂民膏啊……』管宁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中有股怒火在燃烧,『关中尤有百姓,一日之费不过数钱!这……这范氏……此等皆为百姓血肉啊!』
    在一旁的巡检也是点头,颇为感慨的说道:『某在乡野之中,多见有百姓在寒冬之时,单衣无食,便是御寒煤炭也舍不得用……范氏这些砖瓦,呵呵,怕是一片就足以普通百姓用上一冬御寒之费了罢!』
    对于管宁和巡检来说,他们或许不清楚什么叫做基尼指数,但是他们能够明白眼前的这一切所代表的意义。这种实实在在的贫富差距,远远比官方书面上的那个永远都不变的指数,更刺眼。
    『来人!破门!』管宁怒喝道,『奉令查抄同逆案犯!阻挡者,杀无赦!』
    骠骑兵卒和巡检人员往上一冲,范氏在门口的家丁很快就被击杀击散,紧闭的大门被撞开,兵卒冲进了范府之中……
    破开大门后,范府之内的家丁,已经谈不上什么反抗了,胆敢还持有武器的就被当场格杀。跪地投降的还能保命,很多家丁奴仆立刻忘记了之前的宣誓效忠,跪倒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随后骠骑兵卒和巡检人员挨屋搜查,将范氏族人一一揪出,哭天喊地中,将他们带到前院集中,男女老少密密麻麻,越聚越多。
    不久之后,在企图逃亡的范陵也被骠骑兵卒在一个密道之中抓获,拖到了管宁面前来,顿时惹得范氏族人一片更大的哭喊之声。
    『夫民财者,国之血脉也。』
    管宁沉声说道,『骠骑入主关中以来,无不以民为本,以财为用!正所谓民无财,何以养家糊口?国无财,何以养兵备战?故民财之所重,不可轻忽是也!』
    『礼有云,「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范氏本应为乡野百姓所思所虑,所养所续,然今言货皆悖,害民无算!』
    『民生日蹙,物价腾贵。而范氏不知所以,由自暴敛民财!骠骑减轻赋税,简化征收,使民有余财以养生丧死。又当开疆拓土,发展农桑,兴工商,以增国用,而增民财!却不想范氏居中卡要,层层盘剥,孰不知,民财非独国之财,亦天下之财!』
    『范氏子,汝还有何言?』
    管宁本身为君子,所以他也希望周边的人都能够明白事理,知晓对错,所以他尽可能的想要表达出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要说明范氏的问题,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明白事物的道理,而不是靠着杀戮的恐惧让人屈服。
    对于骠骑治国的策略,管宁无疑是非常认同的。
    正所谓财聚人散、财散人聚。
    如果财富过度聚集在少数人手中,那么就必然会导致贫富差距的扩大和社会矛盾的加剧。
    财富差距越大,底层对上层的信任就会越来越差,上下层的撕裂和信任危机又会进一步对经济发展造成了巨大影响,最终经济发展状况不断恶化,整个国家就会怨气升腾,民心不稳。
    最终演变之下,鲜有人能独善其身。
    即便是觉得自己在哪里都能做官的那些官僚,亦或是在郡县的这些地方乡绅。
    就像是大汉之前也有不少士族乡绅,尤其是山东的那一帮子人,觉得大汉黄巾之乱又是如何,董卓李郭为祸关中又能怎样,还不是依旧可以逍遥自在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寻花问柳?
    可是现在呢?
    战争席卷而来,将之前认为可以置身事外的所有人都卷入了其中!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范陵很显然对于管宁的这个好意并不接受。
    范陵嚎哭着,『我冤枉!冤枉啊!别看我家外面这么好看,实际上我家没有钱!真没有钱!不信我开仓房给你看!真没有,真没有钱啊……我没有没有真是什么都没有啊!』
    片刻之后,前往后院查抄范氏仓库的骠骑兵卒皱着眉头回来了,禀报道:『仓廪之中,仅有陈旧粟米,少量棉麻布匹,以及些许铜钱银币……并无见其他珍物……』
    范陵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便是喊得宛如六月飞雪一般的冤。
    管宁不由得有些怀疑起来,难道说真的就像是范陵所言,范氏如今只是屎壳郎粪蛋表面光?
    会不会有什么遗漏?
    管宁皱眉思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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