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亭中,食盒中的器皿被一一取出,观雨楼特有的白玉杯与半透的酒壶,描绘了水波鱼纹的青花碗碟,几碟简单的下酒菜摆在周围,最后才是盛在朴素平盘中的一道风干醉鱼。

    风干醉鱼是要以酒涂抹在去除头尾,分离骨刺的鱼肉上,加葱姜,倒入加了西凉春的醉卤没过鱼肉,于冰窖中冷藏十二个时辰,再随季节不同,用三至五日的时间风干,要做菜的时候便取鱼块以温水洗净,鱼块上下放姜丝,入锅蒸制放至微凉后切块装盘。

    醉鱼的味道不会很咸,口感介于干、鲜之间,口味独特。

    如胭脂般在白玉杯中氤氲开的酒液透出诱人的冷香,是被冰镇过的,滋味更与平时不同。

    “我也要喝。”叶心幽见那酒液色若胭脂,便觉定是甜的,不然哪会有这样好看的颜色。

    令狐非墨是带来的是三个杯子,斟上了酒,却并未给她,只将一根筷子拿起,在杯中浅浅的沾了一沾便转手递给她,说:“来,给你尝尝味道。”

    哼!过分!叶心幽没去理他,趁其不备便轻勾手指将酒杯取了过来,面上神情稍显得意,仰头便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随后,面上就变了颜色。

    不该是甜的么?怎么会,这么辣……

    令狐非墨在一旁偷笑,凑足一双筷子夹了块蜜汁鹅脯给她,叶心幽将鹅脯含在口中,待蜜汁化去又将鹅脯吃下才算好了些。

    “早就说了,让你先尝尝味道的,你偏不听。”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戏弄,勾起了好奇心又诱得她自己去拿酒喝,末了还一副‘谁要你不听劝告’的讨厌样子。

    “哪有,我分明是好心。”令狐非墨不仅毫无悔过之意,反而笑得开心。

    看他们嬉闹,楚岚眼中也带上了笑意。

    就如小孩子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叶心幽口中的辣意散去后,反而又开始怀念之前的味道,悄悄去拽令狐非墨的袖子,一双大眼睛崇敬的看着他,又瞄向酒壶,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怎么,不怕辣舌头了?”令狐非墨含笑问她。

    叶心幽将甜口的蜜汁鹅铺与酸甜的腌萝卜通通移到近前,说:“有这两个就不怕了。”

    楚岚笑着将面前的一碟青瓜也递了过去:“这个解酒辣的效果也不错,叶姑娘不如试一试。”

    三人说说笑笑,叶心幽一时贪杯,几碟小菜并半壶的酒都进到了肚子里,晨风一过,不多时酒的后劲也跟着上来了,她微红着脸,抬起一只手来扶着额头,只觉脑中昏昏沉沉的,想要起身走走又觉四肢发软,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是不是困了?”有谁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她下意识的点了头,再下一刻就感觉身体悬空,像是被人抱了起来,只是依旧懒懒地不愿动,有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

    山下的马车旁,令狐非墨将叶心幽安置在铺了软垫的车内,拴在车前的两匹马,一匹墨黑一匹银白,墨色的名为赤炎驹,银白的名为银翼马,具是可日行千里的良种。

    “两位在淮陵停留不过几日,这就要走了吗?”楚岚半靠在车厢上开口

    “刚好她现在喝醉了,就此离开也能省去些麻烦,到了新的地方自然就会忘记还未在此地逛足了。”令狐非墨笑着说,叶心幽就像是个喜好玩闹的孩子,好哄好骗,但执拗起来也够让人头疼的。

    “令狐你觉得那道风干醉鱼怎样?”楚岚再次开口,说的却是看似无关的话题

    令狐非墨淡笑作答:“甚好,果然不负盛名。”

    楚岚再次开口:“观雨楼的酒菜虽妙,却还不是最好的。”

    “哦?”令狐非墨接口,“莫非楚兄还见过更精致的做法不成?”

    楚岚轻笑,把玩着手中的一枚金累丝香囊,这不过是平常的物件,常有女修随身佩戴,内盛香料,用以调养精神:“我依稀记得,有一处花园中,天然形成了一股冷泉,其中便有一尾龙鱼,做这道菜再适合不过,其肉质嫩滑,滋味上佳。”

    在他拿出金累丝香囊的时候,令狐非墨就收起了面上的笑意,看向他的目光中已带上了警惕:“不知楚兄所说冷泉,是在何处?”

    楚岚轻笑不语,像是未察觉他情绪的变化:“这酒也不够好,那龙鱼需得窖藏百年以上的酒方可醉得,最好,也是同样的一坛西凉春,若能凝出酒魄更是再好不过。”说完便抬眼看向令狐非墨,眸中一片清明。

    令狐非墨向叶心幽的位置靠近几步,遮挡在衣袖中的掌心已浮现出几根银针,对楚岚的身份他早有怀疑,现在听闻对方讲出了上界的景况,怀疑已变成了现实。他常年身处密苑,灵园中的场景也是在物华天宝卷中才得以窥见一二,而楚岚既然了解清楚,想必身份不会太低。

    见他开始戒备,楚岚却没有动手的意思,他目光柔和地看向马车:“你对她很好,希望以后也能一直这样好下去。我也该去看看孟琼,他现在只怕要有麻烦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等一下,”令狐非墨叫住了他,“物华天宝上找不到你的本体,你究竟是谁?”

    “有人将我的名字抹去了,而且我不在你们的目标之中,以后还会再见的,”楚岚回身笑道:“照顾好我妹妹,别告诉她我是谁。”

    妹妹?

    令狐非墨一时愣住了,他只知道叶心幽身份不同,却不知道她居然,还有一个哥哥……

    昨夜,楚岚做了一个梦:

    他的面前有一柄剑,是熟悉的软壳金鞘,剑柄上有两个古朴的篆字:思流。

    那是他的配剑,从有意识起,这柄剑就跟在他的身边。想要抬手将它拿起,却只见半透明的手掌从剑身穿过,他是死了吗?

    不,这柄剑就是他,他是从剑身中衍生而出的剑灵。

    眼前一黑,再次亮起后却是另一幅场景。

    在梦中,他像是有了实体,化作七八岁的孩童模样,能接触到周围的物体,感受到芬芳的花香,还有一只猫从身后的矮墙上跳了下来。

    如雪的洁白毛发上,惨杂着橘黄,浅灰,与墨色的斑块,那是一只普通的三花猫,在叶阑城的周边随处可见,算是野猫的一种,会自己捕猎,很好养。

    他正看着,却见那只猫开口说了话:“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温和纯净的嗓音,它应该是和自己一样的。

    见他不说话,那只猫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又说:“小柔不久前从忘川带回了一只蝴蝶,是能指引魂魄的夜幽蝶,很稀有的,想不想要?”

    摇头,他什么都不需要,现在这样就很好。

    “真是无趣,那只小蝴蝶每天都叽叽喳喳的,活泼又灵动,偏你就像个闷葫芦,整天都没有一句话。”不知何处被风吹来一片草叶,那只猫本能的冲出去追,追出一段路后像意识到不妥,便又一路小跑地溜达回来。

    “你去给她做哥哥好不好?性子沉稳,像是做兄长的好材料。”那只猫就像是静不下来一样,原地呆了没一会儿,就抬起后爪挠起了右侧的脖子。

    哥哥……

    “小蝴蝶很乖的,就是话多了一点,精力旺盛了一点,又好吃了一点,看到好看的东西又走不动路,其他也就没什么缺点了,”那猫又抬起了爪子开始洗脸,“你看,她就在那。”

    循着它的目光望去,花丛中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在嬉戏玩耍,一张可爱的小脸,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发间垂下细密的紫晶石流苏,眼中有一对振翅欲飞的斑斓紫蝶。

    ..

    莺歌舫上此刻正一片混乱,孟琼在花魁江疏影的房间昏迷不醒,而江疏影,则被发现身处舱底的冰窖之中。

    冰窖中气温极低,晶莹的冰块上冒出肉眼可见的寒气,江疏影就躺在正中央的一块冰台上,发髻半绾。她依旧很美,眉头舒缓,唇边含笑,面容一如生前,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美人面依旧是美人面,只是头颅与四肢分离在躯体之外,却摆放整齐,躯干上只余骨架和内脏,周围却但却不见一丝血迹,就像是,躯干部分在分离清洁后又被风干了一样。

    而更诡异的是,在现场众人的注视下,那具惨被分离的美人躯体,却在转瞬化作了与人体同等大小的鱼类残肢,那是大光明星宿海的,冷泉沙鱼……

    后赶到画舫上的楚岚还在花魁的房间中,也就是孟琼昏迷的地方,发现香炉中有使用梦桂香的痕迹,花魁江疏影留在房中的衣物中,也藏了这种香。

    也就是说,原本想要害人的江疏影反而被害了,说来还真有些讽刺。

    “半月前我接了一个怪鱼扰民的任务,据目击者称,锦阳湖周边的分支中有怪鱼作案,上岸则化作人形,喜好吸食少女的鲜血,几经追查后,我发现她混到了船上。”可怜兮兮窝在楚岚身边的孟琼解释着,“可杀她的又是谁呢,还是那种诡异的死法?”

    ..

    高悬于灵园上方的宫殿中,此刻正处盛夏,有红衣的使者踏上通往大殿的阶梯,黑色的檀木托盘上,放着一个朴素的白色瓷盘,盘边装饰着是栩栩如生的绿叶雕花,正中是被均匀分块的风干鱼肉,码放整齐。

    瓷盘的边缘是冰凉的,细看之下才发现盘子底部尚有一层极薄的冰,竟尚未融化。有极淡的清冷酒香从中传出,闻之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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