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言之再次成为将军,统兵三千,不算太多,但他拥有一项“特权”,无论何时,无论什么原因,只要兵员少于三千,不出两日就会得到补充,仅凭此一点,他就被说成是宁王的“爱将”。
    “我现在一天比一天害怕。”进入帐篷之后,昌言之的神情稍稍缓和一些,“就像是借了太多的外债,多到几辈子还不起,可我没想借钱,别人硬将钱塞到我手中,还帮我花掉了,弄得我有嘴说不清,又没胆子拒绝……”
    “宁王曾经烧杀数千吴兵。”徐础提醒道。
    昌言之越发地垂头丧气,“我知道,每天晚上我都被烧得焦黑的吴人吓醒,他们质问我为何投靠仇人。”
    “是我将你带到宁王这里。”
    “公子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没人想到宁王会这样对我。我来见公子,一是叙旧,二是想请公子帮我出个主意。”
    “如何‘还债’?”
    昌言之点头,“事到如今,看样子我只能用性命偿还宁王的‘恩情’,可是……我还想多活几年。我知道现在是乱世,走在路上被强盗劫杀、被各路英雄误杀,我都认命,可主动送死,还是为报答我不喜欢的人,真是有点为难。”
    徐础笑道:“昌将军不愧是吴人,受人恩惠,必要报答。”
    “真正的吴人不会像我这么犹豫不决。”
    徐础想了一会,“先不要着急。”
    “再等等?”
    “哈哈,就是这样,但这回不用等太久,明天你要努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置。”
    “我一直在努力。”得到徐础的保证,昌言之心中略宽,笑道:“听说公子找到小郡主了?”
    “是小郡主的丫环缤纷。”徐础对昌言之不必保密。
    “哦。”昌言之有些失望。
    “消息已经传到这里了?”
    “是啊,我们抓了一些对面的中原兵卒,他们说的。”
    “缤纷假冒公主,如今被留在襄阳城里。”
    “明天若是真能打赢,我一定带兵去襄阳救出缤纷。公子觉得呢?宁王真有必胜之计?咱们真能获胜?”
    “能。”徐础肯定地说,觉得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昌言之的心情又放松几分,拱手道:“那我就放心了,明天努力保命吧。”
    昌言之告辞之后,再没有人过来拜访,徐础能够好好地睡上一觉,次日天还没亮就被吵醒,外面又在升火做饭,为即将开始的决战做最后的准备。
    徐础在这里不是囚犯,可以随意行走,他出去绕了一圈,甚至走进大营里,发现士气比昨天高涨得多。
    回到住处时,天边微亮,饭菜已经送到帐篷里,一大碗糙米、一大块肉和几根咸菜,看样子宁军真是不打算留一粒粮食。
    徐础正吃饭,又有人进来,这回不是将领,而是一位文士。
    张问璧原是乡下秀才,脸色苍白,身材虚弱,一直追随宁王,如今已是重要的幕僚之一,所以有些事情他必须过问一下。
    “张先生吃过了?”徐础举碗笑问道。
    “嗯。”
    徐础挪让地方,张问璧稍一犹豫,坐到旁边,“徐先生就这样坐视宁王受骗?”
    “宁王受什么骗?受谁的骗?”
    “寇道孤。”
    “我觉得寇道孤应该是真心想要投靠宁王。”
    “怎么可能?我听说过他的名声,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思过谷之辨,一败涂地,却不肯认输,想方设法要向徐先生报仇。”
    “我二人确有私仇,但是不能因此就说他一无是处。”
    张问璧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神情,“徐先生宽宏大量,令人敬佩,可寇道孤明显不安好心,徐先生为何看不出来?”
    “寇道孤向宁王说过什么?”
    “嗯……我没听全,只听到几句。”
    “几句也行,至少让我知道他究竟是不在说谎。”
    “寇道孤向宁王保证,贺荣大军今天不会全力出击,宁王只需勇往直前,必能全歼敌军,剩下的贺荣人将会退兵,冀、并、秦三州将士则会四散溃退。”
    张问璧显然不止是偶尔听到几句。
    徐础点点头,表示已经明白。
    张问璧等了一会,惊讶地说:“徐先生仍然以为其中无诈?寇道孤分明要将宁军引入陷阱,今日被‘全歼’者不是贺荣人,而是宁军啊!”
    “如此明显的‘谎言’,宁王为何会相信?”
    “寇道孤用花言巧语取信于宁王。”
    “那就麻烦了,你我二人没有‘花言巧语’能与寇道孤一较高下。”
    “论到花言巧语,我是不行,徐先生可以啊,当初在思过谷,你不是将他驳得哑口无言吗?”
    “张先生听到的传言不尽真实,思过谷里驳倒寇道孤的人不是我,而是一名女子。”
    张问璧一愣,“真的不是徐先生?”
    “不是。”
    张问璧大失所望,“原以为徐先生能够揭发寇道孤。”
    “不管寇道孤有无异心,宁军已到不得不决战之时,咱们在战场上帮不了忙,至少在后方能够鼓舞一下士气。”
    张问璧越发失望,“这是陷阱,士气越高伤亡越大,而且——咱们今天都得上战场,能与妇孺一同留在营里的人只有一位,你猜是谁?”
    徐础笑了笑,张问璧也不告辞,走身离去,到门口又道:“或许徐先生亦是帮凶。”
    徐础没有争辩,最初他曾有意劝说宁王多等几天,可是见过营中情形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寇道孤是正确的,决战越早越好,再等下去,先崩溃的不是贺荣人,而是宁抱关以强力兼并的诸多将士。
    有兵卒过来请徐础前往中军帐,东西都不用收拾。
    徐础已将披风叠好,放在床铺上。
    宁抱关坐在马上,正低头与送行的寇道孤小声交谈。
    徐础、张问璧等十几名文士都要随宁王上阵,被授以甲衣与兵器,大多数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手里握着的不像是刀,倒像是长满尖刺的荆棘,偶尔看一眼寇道孤,目光中充满嫉恨。
    徐础上马,听到寇道孤向宁王道:“决战是我的主意,我怎能独留后方营中?”
    “我意已决,寇先生不必固执,营里总得留人坐镇,我与寇先生一见如故,相信寇先生乃是不二之选。”
    大营以外,罗汉奇率领的骑兵已经列队,一部分步兵也提前布好阵势,宁抱关在卫兵的保护之下,停在一处高地上,遥望前方。
    对面也已摆好阵势,中原步兵守卫阵脚,主力骑兵进进出出地耀武扬威,数量十几倍于宁军的骑士。
    宁抱关下达第一道命令,罗汉奇立即率兵前行。
    骑兵尚未交战,宁抱关命人将徐础叫过来,“骑兵珍贵,可惜,真是可惜。”
    “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徐础道,没明白宁王有何用意。
    宁抱关扭头看过来,“你居然一直没来劝我,让我很意外。”
    “无事可劝,自然不劝。”徐础微笑道。
    “这么说来,你完全相信寇道孤?”
    “不信,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赞同他的建议,决战越早越好。”
    宁抱关看向排列整齐的众多兵卒,“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贺荣人若是全力而战,我军胜算不大。”
    战场上传来叫喊声,双方已经接触,贺荣人以骑射见长,不肯与敌军近身鏖战,采取时进时退的打法,小心翼翼地保持一箭之地。
    宁抱关看了一会,再次下达命令,副将以旗鼓传递出去,步兵开始变阵,但是没有进入战场。
    “寇道孤对我说,单于的老婆想要返回塞外,但是退兵之前,先要除掉争位的对手,就是今天带兵的左贤王。”
    “很有可能。”徐础点头道。
    “但他没带来任何凭证,说是单于的老婆有过前车之鉴,还说其中隐情你全知道。”
    “宁王怎么早没有问我?”
    “因为我觉得没必要,这场决战势在必行,我若显出一分犹豫,将领们就有三分,兵卒则有六分、七分,就是现在我也觉得没必要,我不在乎单于的老婆怎么想,只想打这一战,倾尽全力,胜就胜了,败就败了。”
    徐础拱手道:“宁王能持此心,胜算大增。”
    宁抱关笑了一声,又下达几道命令,派出第一支步兵,“紧紧跟住我。”
    “是。”
    “也别说寇道孤毫无凭证,他的凭证就是你,如果我死在战场上,陪死的人不是他,是你。”
    “不胜荣幸,而且正中寇道孤下怀。”
    宁抱关又笑一声,再次下令,这回是他亲自带兵进入战场。
    大批步兵走在前面,宁抱关等百余在骑马殿后,再往后一些,更多步兵准备出阵参战。
    “你相信天命吗?”宁抱关大声问,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徐础不信,但他大声回道:“宁王即是天命。”
    宁抱关大笑,“此战若胜,我仍要定国号为吴。”
    宁抱关用一根长槊,右手高高举起,纵声长啸,周围的卫兵、前方的将士齐声应和——虽然已经引入诸多兵法,这支军队仍保留一些降世军的习惯。
    贺荣人的箭矢如暴雨一般扫来,步兵举盾自保,中箭者仍是络绎不绝,只能艰难前行。
    后方的宁王等人暂时没有承受箭矢,但是距离不远,偶尔会有冷箭射来,卫兵聚在一起,用盾牌和身体保护宁王。
    战事越激烈,宁抱关越冷静,向徐础大声道:“一切胜利都是死尸堆出来的!”
    眼前尽是旗帜与枪槊,除此之外,徐础几乎看不到什么,只能听见持续不绝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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