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雅鹿来得正巧,徐础利用这次拜访,轻松从王沛嘴中诈出了真相。
    降世军刚进入秦州地界,就与新军发生冲突,很快演化为一场大战。
    新军诸首领的要求很简单:承认降世王的儿子,但是绝不接受降世王的女儿,他们要求金圣女交出幼王,由新旧两军的头目共同看护,她要么去找自己的丈夫,要么只以姐姐的身份留下,从此以后负责照顾幼王的饮食起居,此外一概不得干涉。
    金圣女当然不会接受如此苛刻的条件,引兵交战,互有胜负,伤亡都不少,降世军最终冲破新军包围,带着大批家眷奔向西京。
    新军意外受挫,没敢追击,而且他们也没有深谋远虑,传言哪里有粮、哪里好打,他们就往哪去。
    西京仍被一支官兵占据,孤守多时,几乎兵尽粮绝,百姓也没剩下多少,城池却依然坚固,攻之不易,因此新军都不爱去,反嘲笑金圣女是在自寻死路。
    戴破虎、王沛等人在战中被俘,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在受了几天苦头之后,却突然得到礼遇,不仅被解去绳索,还有酒肉供应。
    很快,他们明白了其中原因。
    新军大小头目众多,势力最大的有三人,其中一位自称雄难敌,也不知这是他的本来姓名还是绰号,他在阵前见到全副盔甲的金圣女,倾心不已,非要娶她不可,于是派人去求亲。
    雄难敌不是那种讲究礼尚往来的人,求亲的使者刚刚出发,他就公开宣称婚事已定,要求各路新军准备与旧军合并。
    另位两名大头目当然不同意,为此吵闹不休,他们的反对理由之一就是金圣女乃有夫之妇,丈夫还活着,她没有另嫁的道理。
    几天之后,求亲使者带回来几乎一样的回答,金圣女至少表面上没有动怒,但是拒绝得非常明确,理由也是有夫之妇。
    雄难敌颜面不存,心中大怒,立刻就要发兵追击金圣女,声称要以十万颗人头当作聘礼。
    没人愿意打这场仗,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令雄难敌放弃原定计划,决定派人活捉或是刺杀吴王。
    “丈夫死了,或者休妻,金圣女就不算有夫之妇,可以嫁我了。”这是雄难敌的原话,要在俘虏当中招募刺客。
    说到这里,王沛十分尴尬,觉得有必要给自己做些辩解:“新军自家粮食都不够,从来不舍得多给俘虏一口,我们实在太饿,真是抓到什么吃什么,身下的草席、地上的泥土,连吃人的心都有……”
    回想起当时的惨状,王沛有些哽咽。
    “许多人抢着要当刺客?”徐础道。
    王沛嗯嗯两声,“在那之前,所有俘虏都愿意投降,真的,只要给口饭吃,立刻投降,绝无二话,不是我与戴将军受不了那种苦,是所有人,所有人!那个时候,别说刺杀吴王,就是亲人互杀,大家也会抢着动手。”
    徐础没吱声,王沛激动过后,马上露出萎靡与愧疚之色,“雄难敌挑中十个人……”
    “我只见到三个人。”
    “还有三人是降世军,另外四人是旧军,戴将军担心他们会引来吴王的怀疑,让他们先找地方住下。我们三人刚进邺城地界就遇见田匠,于是随他过来。我们商量好,尽量活捉……尽量请吴王去一趟秦州,实在不成,求吴王写封休书,我们拿回去,也算是交差。”
    “就这些?”
    王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雄难敌的四名亲信,他们……他们更愿意带吴王的人头回去,说是方便些……”
    一直在描字的冯菊娘重重地放下笔,怒道:“亏你还一口一个吴王,雄难敌让你来你就来?他许你重赏了?扣押你的妻儿了?”
    “没、没有。”王沛面红耳赤。
    “只为了混口饭吃,你就自愿当刺客?吴人的名声都让你丢尽了。”
    王沛脸上更红,“我们想……我们以为……”
    徐础替他说下去,“反正‘吴王’已经退位,他能抛弃所有将士,将士们为何不能抛弃他?”
    王沛突然挺直身体,大声道:“退不退位是吴王的事,效不效忠是我们的事,冯夫人说得对,我确实给吴人丢脸……”
    王沛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冯菊娘大惊,他却不是要刺杀吴王,倒转匕首要向自己胸膛刺去。
    “死并不能赎罪。”徐础道。
    王沛手臂僵住,神情中多了一分愤怒,半晌才道:“吴王要我怎样?”
    “我要你活着。”
    “我……我无颜留在吴王身边,也不能回秦州……”
    “天下广大,何处不能容身?你是江东人,至少有家可回。”
    “江东……早已不归七族所有,家人生死不明,我能投奔谁啊?”王沛重叹一声,丢掉手中匕首,伏地痛哭。
    徐础坐而不动,冯菊娘倒有些不好意思,劝道:“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哭的?既然来了,你又知道徐公子有多聪明,何不求他给你指一条明路?”
    “我实在愧对吴王……”王沛不敢求问明路。
    徐础道:“你可去投奔宁王。”
    “宁王?”王沛止住哭声,抬起头来,露出满脸惊讶。
    冯菊娘也很吃惊,“公子不会忘了吧?宁抱关曾烧死许多吴兵,与七族子弟有血海深仇。他是七族子弟吧?”
    王沛点点头。
    徐础道:“仇是仇,路是路。如果非要报仇的话,你可暂去投奔淮州盛家,如果不想报仇,但也不喜欢宁王的话,你可去益州追赶蜀王,如果只想找条出路,而且能够长久些,投奔宁王乃上上之选。”
    王沛茫然地又点点头,“多谢吴王指点,可是……据我所闻,宁王在江东并无壮举,大家都说他熬不到夏天,必然死于乱军之中。”
    “宁王能熬多久,我不敢保证。你可以回江东一趟,如果宁王四处攻城掠地,那你不要投奔,该去哪里我也不好说。如果宁王声言接受朝廷招安,并且对沿途村镇秋毫不犯,你去投奔,必得重用,也得长久。”
    王沛越发惊讶,但他的确相信吴王比自己有远见,重重地磕个头,“吴王大恩……唉,再说什么也是多余。我回江东,但是在此之前,我得先留下来。戴将军今晚会带人回来,雄难敌的四名心腹皆是武艺高强之人,个个都能以一敌十……”
    “你若真心后悔,就不要留下,立刻动身回往江东,我送你一些盘缠,你在路上避开戴将军他们,一刻也不可耽搁。”
    王沛再磕一个头,将匕首拣起来,双手捧着,放在席子边上,起身道:“吴王一字价值千金,足够我用了,我……”王沛不知该说什么,转身跑出房间。
    “公子真放他走?”冯菊娘惊讶地小声问。
    “嗯。”
    “可他就为了一口饭吃,自愿当刺客……”
    “‘为一口饭吃’乃是天下最值得原谅的理由,何况人在秦州,身不由己,人人都想讨雄难敌的欢心,他不过做了别人都会做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可他……我瞧他不是好人,忘思负义不说,还反复无常,既不忠于公子,也不忠于新主人。”
    “一介书生,要什么忠心?雄难敌一味逞强,更不值得效忠,要说有谁熬不过今年夏天,我猜是他。”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昌言之进屋,困惑地问:“王沛怎么得罪徐公子了?说了一堆古怪的话,还说要回江东,人已经走了。”
    “让他走。”
    “是。”昌言之想得多些,“王沛是不是……做了过分的事情?”
    “恰恰相反,王沛帮我一个大忙,透露一条极重要的消息,你告诉其他人,今晚要小心提防,或许会有不怀好意的客人到访。”
    昌言之大惊,隐约明白王沛为何非要离开,不好再问下去,拱手道:“‘客人’有几位?”
    “最多不超过九人,我猜他们会分成三队,每队若干人。”
    “我明白了。”昌言之告退,召集同伴,准备迎接不速之客。
    “外面就有官兵,不找他们帮忙吗?”冯菊娘问。
    “别让他们为难。”徐础微笑道。
    冯菊娘没太听懂话中之意,但是没问下去,“王沛说雄难敌的四名手下个个以一敌十,咱们谷里总共才三十来人,能拿刀剑的二十五六人,就算王沛有点夸张,咱们好像也不是对手啊。”
    “对方有‘以一敌十’,咱们也有田匠。”
    “嘿,就是他引来刺客,还说什么要替公子挡住访客——真是大言不惭,亏我那么相信他。”
    “他说要挡住访客?”
    “是啊,他说公子的旧部可能会来探访,他要挡住。”
    “那么没错,的确挡住了‘访客’,带来的是‘刺客’。”
    冯菊娘又是一惊,“公子的意思是……田匠明知这些人乃是刺客,故意带进来的?”
    “有这个可能。”徐础笑道。
    “他若是这么做……他是什么意思?”冯菊娘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挡住访客,是让我不受外界的诱惑,放进刺客,是要让我完全死心。殊途而同归,我猜他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可那三人毕竟是刺客,田匠也不暗中提醒一声,怎么知道公子一定能逃过刺杀?”
    “田匠自有想法。”
    “他的想法会害死人。”冯菊娘再也无心描字,迈步往外走,“我得去与昌言之他们好好商量出一个办法。田匠……真是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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