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南北两城数经易手,城墙依旧完整,几乎看不出兵灾的影响,蜀王甘招的部下赶来时,城里为数不多的官兵闻风而逃,未做任何抵抗。
    马维带领梁军昼夜兼程,赶到得正及时,进城不久,北岸就传来消息,有一队来历不明的士兵在远处觇视,发现城上的吴、蜀旗帜之后,立即退却。
    看上去那是敌军,马维暗自佩服吴王的远见,立即布置守城,河冰正在融化,已无法承载重物,为保险起见,马维还是派人去往上下游平坦之处监视,以防敌军偷渡。
    虽未明言,但是人人都知道蜀王已被吴王软禁,他的部下自然不受信任,马维将他们全调到南城以作备用,命梁军分守南北两城。
    敌军没再出现,傍晚时分,城外来了一名使者,守门士兵认得他是晋王身边的人,立刻通报给梁王。
    马维吃了一惊,下令放入使者,自己亲到楼下相迎。
    刘有终飘然下马,脸上全无疲态,满面春风,向马维拱手笑道:“原来是梁王在这里坐镇,我还说,远远望来,此城上空五彩云笼罩,似有王者之气。”
    明知道刘有终的话不实,马维还是露出笑容,他相不相信不重要,只要身边的人在意,他就得感谢刘相士的当面吹捧,“我今天的眼皮也一直在动,料想会有贵客临门,眼见天色将暗,终于盼来了。”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登楼。
    彼此寒暄几句,马维问道:“看来晋王是安全渡河返回并州了,晋阳可好?”
    “唉,一言难尽,的确渡河,但是没去晋阳,晋军就停在离此不远的地方。”
    马维心里一动,脸上依然带笑,“天涯何处不相逢,自从晋王离开之后,我是朝思暮想,吴王也常说,早知东都之围这么快就能解除,当初就应该留下晋王,得胜之后诸军一同去救晋阳,助晋王一臂之力。”
    梁、晋二王在东都互相攻击,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马维提都不提,好像两人还是关切密切的盟友。
    刘有终也不点破,笑道:“世事难料,谁想到冀州军如此不堪一击呢?据说吴王提枪上马,在阵前亲手刺杀大将军,可有此事?”
    “哈哈,刘先生又不是不认得吴王,怎么也会相信这样的道听途说?”
    “说的人多了,由不得我不信,当然不是全信,只是觉得……吴王下得了这个狠手。”
    “楼温是被栾太后所杀。”
    “这……这是真的?”刘有终露出震惊至极的神情。
    “确凿无疑,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亲自问过当时在场的人,才不得不信。即便不是栾太后亲自执刀,也是她身边的人动手。”
    “大将军怎么会……”
    “楼温的为人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刘有终曾是楼府常客,大将军与他无话不说,想起往事,他叹息一声,“大将军终究毁在一个‘色’字上,他胆子也忒大了些,居然动太后的心思。太后失节了?”
    “哈哈,刘先生也关心这种事?”
    “嘿,怕是没人不关心吧。”
    “不知道,太后也是命蹇,被亲儿子抛弃,被楼温觊觎,动手杀人也没逃过一劫,据说她被宁抱关抢走,生死不明。”
    刘有终惊骇不已,连连摇头,“世事纷乱,是我们这些相士的用武之时,也是我们的噩梦,从前能看到清五年、十年以后的事情,现在,连三天以后会发生什么都难说。比如这次与梁王相遇,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老实说,我也很意外。”马维淡淡地说,看了一眼周围的卫兵与亲信将领,无意驱逐任何人。
    刘有终也看出来了,正色道:“东都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河北也有令梁王吃惊的变故。”
    “哦?晋王遇险了?晋阳失守了?”
    “哈哈,没有,晋王英明神武,上天护佑,总能逢凶化吉。”
    “果真如此,如今拥有东都的人就该是晋王,而非吴王。”
    “天下未定,任何人拥有一城一地都是暂时,算不得数。”
    “刘先生还是说说河北的变故吧。”
    “晋王早就防备贺荣部,所以提前派周元宾北返,这一着实在太及时、太重要。周家数辈与贺荣部往来,通商、联姻,交情匪浅,周元宾能与贺荣部大人称兄道弟。贺荣部来攻晋阳,周元宾单人匹马前去迎敌,当面数落贺荣部背信弃义之举,将他们劝退,保全整个晋阳。”
    “还真是……令人难以相信。”马维笑道,对刘有终大言不惭的吹嘘不当回事。
    刘有终脸也不红,继续道:“贺荣部心中惭愧,不仅退兵,还借兵五万给沈家,算是赔罪。”
    马维眉毛微挑,“五万贺荣骑兵?”
    “正是,整整五万。”
    “呵呵,这么说来,晋军当中贺荣部骑兵多过并州将士,晋王这是……投靠贺荣部,俯首称臣,成为北虏大将了吧?真是意外,我完全想不到,吴王更想不到,吴王还以为晋王能分清华夷,能替中原稍稍阻挡控弦之士呢。”
    主公受辱,刘有终依然面不改色,笑道:“借兵就是借兵,没法反客为主。何况晋军当中并州人一点不少,晋王渡河之后,各地踊跃送兵、送粮,如今晋军当中光是并州人就有十万,贺荣骑兵不过是个点缀。”
    “十五万晋军,了不起。不知这十几万人为何停在孟津附近?”
    “当然是来帮忙。”
    “帮什么忙?”
    “梁王来孟津是为什么?”
    “重游故地,看看风景。”
    “哈哈,梁王说笑。要说风景,孟津还真是不错,等到开春,景色尤佳,不只梁王喜欢,天下人都喜欢,排着队要来观看呢。”
    “我来了,晋王来了,还有别人吗?”
    “还有冀州人。”
    “冀州还有人吗?”
    “所以才意外嘛,冀州不知从哪里搜集到十万兵马,正往孟津赶来,离此不远。”
    “王铁眉已死,这支冀州军谁当大将?”马维不关心兵力多少,只在意主帅是谁。
    “梁王更想不到,连我初次听说也吃一惊,邺城居然找来原冀州牧守皇甫开充当统帅。”
    兵力通常是虚数,主帅的身份却很难造假,马维听到这个答案真的有些吃惊,“皇甫开不是去辽东了吗?”
    “据说他将儿子留在辽东,自己带兵南下,不知怎地,竟被邺城说服,与冀州合军南下,要报东都大败之仇。”
    “败的是冀州军,跟皇甫开有什么关系?”
    “他毕竟曾是冀州牧守,王铁眉从前是他的下属,大概是有兔死狐悲之意吧。”
    “嘿,皇甫开的确是只老狐狸。”
    “不仅如此,听说淮州盛家也派军西进,至少十万人已在路上,不走孟津,直奔东都,荆州奚家好像已经提前一步,快要杀到东都了。”
    “送死的人总是比较着急。”马维不提荆州军的确已快到东都。
    “梁王果有王者之风,处惊不变,佩服,佩服。”
    “不是我处惊不变,而是吴王早已料到这一切,制定了破敌妙计,否则的话,我为什么率军来孟津呢?”马维也得吹嘘一下。
    刘有终连连点头,“吴王之智天下无双,可巧智终究不敌实力,晋王担心吴王危急,特意前来相助。”
    “我替吴王感激晋王,但是不必了,吴、梁两军够用,晋王老家还有乱事未平,先回家解决自己的问题吧。”
    “晋阳倒还稳妥。吴、梁两军?蜀军去哪了?探子明明说白天时城上还有蜀旗。”
    “原来那些人是晋军,真是见外,到了城下也不进来休息一下。蜀军还在,蜀王被吴王留在身边,掌管文吏,算是尚书吧。”
    刘有终点头,“蜀王小吏出身,不擅征战,吴王倒是知人善用。如此说来,吴王、梁王真不需要帮助?”
    “不需要。”
    “那晋王可以放心了。”
    “晋王北上,恕我不能相送。”
    “呵呵,我已经说了,晋阳转危为安,晋王不急着回去,左右无事,我们就停在不远的地方,观看梁王与冀州军决战,替梁王呐喊助威。”
    马维大笑,“多谢,等梁军大胜,分些战利品给晋军,不让晋王白喊一回。”
    “战利品就不要了,等梁军大胜,晋王还要送一份大礼,犒劳将士,以助军威。”
    “刘先生回去劝劝晋王,天下时艰,钱粮难得,让他省着点用,万万不可打肿脸充胖子,犒劳别家的将士,饿着自己的部下,岂不令人寒心?”
    “并州虽非天下至富,这点积蓄还有,莫说十五万大军,便是三十万、百万,也养得起。倒是梁王要多加小心。”
    “连战连胜,粮草充足,连喂马都用米粟,我有什么可小心的?”
    “小心吴王。”
    “呵呵,我与吴王情手兄,更不需小心。”
    “吴王与晋王曾是结拜兄弟,那又如何?”
    “该后悔的是晋王。”
    “是吗?我可听说了,吴王阵前一时心软,饶恕宁抱关一命,结果怎样?宁抱关放火烧死几万吴兵,令吴王颜面尽失。实话实说,晋王当时走得颇为狼狈,亏得吴王缠住官兵,才让晋王平安离开。吴王两次心软,两次不如意,他必然悔恨至极,从此以后,必然心硬如铁,容不下半点闪失。”
    刘有终起身,准备告辞,笑道:“梁王只要没有闪失,就不必小心,若有闪失,哪怕只是一点——晋军营地连山跨河,梁王怎么都能找到。”
    “孟津的路径你们更熟,我在这里随时恭候晋王大驾。”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刘有终告辞离去,马维命人将他送到城外,立刻又派出更多斥候,去往冀州、淮州方向查看敌情。
    刘有终所言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也会是一场超出马维预料的狂风暴雨,内心深处,他的确有些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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