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女被软禁在四王府里,拥有一座独立的小院,照看一儿两女,吃喝有人供应,倒也不觉得受苦,比此前的奔波舒服多了。
    但她没有就此捂住耳朵,经常与卫兵聊家常,让孩子叫他们“哥哥”、“叔叔”,用不了、吃不完的东西全都送人,礼物虽小,却能显出亲近与和善。
    她从不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只是闲聊,外面的事情卫兵愿意说,她就听着,不愿意说,她从不追问。
    卫兵都是吴人,对牛天女的印象极佳,反正吴王也没有下达禁令,他们什么都愿意说,只是地位低微,知道得不多,无非是些公开的消息以及来源不清的传言。
    牛天女听得津津有味,还经常打听卫兵家里的情况,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总能准确地说出对方家人的姓名。
    都说宁王夫人冷漠寡言,轮流看守小院的十几名卫兵对她的印象与此截然不同。
    平时的守门者最少也有四人,今晚却只有两人。
    “听说城外的官兵又发生混乱,吴王要带兵出城决战,大家都去北城,让我们两个留下……唉,送上门来的军功,我们连伸手的机会都没有。”
    “好像宁王也回来了,大家都说这是吴王布下的计策,假意派宁王去攻汝南,其实要偷袭官兵。要说吴王真是聪明,谁也猜不到他一步想做什么,但他总能赢,真是受到弥勒神化的庇护。”
    牛天女微笑着听这两人说话,心却猛地一跳,宁王去而复返肯定不是吴王的主意,他回东都干嘛?来救妻儿?就不怕因此与吴王撕破脸?
    再一寻思,牛天女心里升出一股怒意,她看重丈夫的本事,但是对丈夫的感情从不抱有幻想,能让宁王冒险杀回来的人,只能是官兵营中的太后。
    牛天女脸上依然带笑,亲自端来酒菜,还有几件珠宝,“一点小礼物,弥补你们两人的‘军功’。”
    卫兵极力推辞,牛天女道:“出门在外,自己吃饱喝足,也得时常想着家人,这些东西不是给你们的,是让你们回家时送给妻子、妹妹。你们好好收着,可不准拿去换酒,辜负我一番心意。”
    两名卫兵一人成亲,一人家中有幼妹,闻言咧嘴而笑,收下礼物,腼腆地连声感谢,他们收过不少礼物,每次都不多,加在一起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让他们有无功受禄之感。
    他们知道宁王夫人喜欢听外面的消息,于是轮流出去打听。
    听说官兵大败,两人既喜悦又遗憾。
    听说大将军死讯,他们以酒酹地敬天。
    听说被俘吴兵陷入火海,他们愤怒不已,痛骂大将军临死还要拉这么多垫背的人。
    子夜过后,出去打听消息的卫兵匆匆跑回来,神情与之前都不同,进屋之后死死盯着牛天女,脸上全无半点礼敬。
    牛天女起身,客气地问:“吴王可还安好?被俘吴兵可有幸存之人?”
    卫兵不语,另一人斥道:“老三,你有话就说,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宁王夫人问你话呢。”
    卫兵叹了口气,“宁王是宁王,夫人是夫人,虽是一家人,但不是一码事,对吧?”
    牛天女一愣,随即道:“我与宁王聚少离多,他对我们娘几个向来不放在心上,对部下将士比对我们更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另一名卫兵对同伴的话颇为惊讶。
    “放火烧死吴兵的人不是大将军,是宁王。”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听错了?宁王奉吴王之命行事,干嘛要烧自己人?”另一名卫兵根本不信。
    “我仔细打听过了,所有人的说法都一样,看来宁王是自己回来的,与吴王无关。宁王就不是来打官兵的,专为烧杀被俘的吴兵。”
    “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不简单?宁王手下尽是江东河工,他们对七族心怀怨恨,这是要报仇。”
    “可那些吴兵……不都是七族子弟啊。”
    “宁王才不管这些,只想讨好部下。”卫兵与同伴交谈,目光依然停留在牛天女脸上,“夫人,我说得对吧?”
    “我不知道。”牛天女面如死灰,心里清楚得很,这正是丈夫能做出来的事情,她费心地讨好卫兵,只为了解宁王的动向,全没料到会得知这样的消息,“宁王根本没将我们娘几个放在心上。”
    这句话打动了两名卫兵,互相看了一眼,刚回来的卫兵道:“宁王对夫人无情无义,我们都看出来了。宁王所做之事,与夫人无关,可其他人未必这么想,城外的吴兵要找宁王报仇,追不上的话,可能要来夫人这里撒气。我们两人感激夫人,身为小兵,实在保护不了夫人,也不能放你走……”
    “不能吗?”另一名卫兵道,有点想放宁王夫人逃走。
    “你知道多少人的兄弟、亲友被火烧死?夫人若是不见,他们会将咱们连肉带骨一块吃了。”
    “那个……夫人真不能走。”
    牛天女也不想走,孩子尚小,最大的才十多岁,带着他们跑不了多远。
    “我求你们一件事。”
    两名卫兵同时摇头。
    牛天女微微一笑,“不是让你们放我逃走,是想请你们去见金圣女,就说……就说牛天女要将三个孩子托付给她,望她念往日之情,保全孩子的性命。至于宁王所作所为,我愿承担责任。”
    卫兵又互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一人道:“刚才是你出门,这回轮到我了。但我不敢保证能找到金圣女,也不能出去太久,所以……”
    “一切随命,我感激两位的出手相助,我这里还有些金银……”
    两名卫兵立刻摇头,这回是真拒绝,不想再要礼物。
    一人去找金圣女,另一人留下,不住地摇头,“宁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好形势,吴王也待他不薄……还有那些河工,与七族的旧怨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吴国灭亡,七族失势,还有什么恨解不开?”
    “宁王对妻儿尚且无情无义,仅凭这一点,就知道他是忘恩负义之人,那些河工想必也是宁王挑唆。”
    “肯定是受到挑唆。”卫兵点头道。
    牛天女言不由衷,心里想的是丈夫这一招够狠,从此以后,那些河工只能追随吴王,再也不能回到吴王这边来。
    可又一想,宁王或许根本没料到后果,他只是想借助河工抢夺太后。
    牛天女心里一会痛恨丈夫,一会担忧孩子,七上八下,没一刻消停。
    卫兵看出宁王夫人心思不安,“我去外面看着,夫人先休息吧,这种事情只能听天由命,急也没用。”
    “有劳。”牛天女送卫兵去院门口,悄悄回到屋中,三个孩子正在熟睡中,对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
    牛天女无声地叹息。
    不久之后,外面传来叫嚷声,牛天女急忙去将房门上闩,搬桌椅挡住,退到床边,守在孩子前面。
    “牛天女出来!给吴人偿命!”
    两个女儿睡一张床,最小的弟弟睡另一张床,听到喊声,全都坐起来,揉搓眼睛,不明所以,看到娘在,心里安定许多。
    牛天女不吱声,这种时候说的任何话都会令吴人更加愤怒,她只能期盼金圣女的保护。
    门被砸得咣咣响,最小的男孩吓得哭起来,牛天女转身将他抱起,轻声道:“宁家男儿要怎样?”
    身后的一个女儿代为答道:“宁家男儿不下跪、不流泪。”
    男孩止住哭泣,躲在母亲怀里,心中还是害怕。
    外面的人叫嚷不休,一人大声道:“宁抱关烧死吴人,咱们烧死他的老婆、孩子!”
    “对,放火烧他们!”
    牛天女心里一紧,坐到床上,张开左臂,将两个女儿也搂住,“到了阴间,你们也是我的孩儿。”
    外面的人用火把点门窗,嫌火势太小,又去找油脂。
    牛天女心里默默祈祷。
    外面的叫嚷声突然大起来,像是有人在争吵,片刻之后,有人重重地敲门,一个女声道:“牛大嫂在里面吗?快开门。”
    牛天女放开孩子要去开门,儿子不肯松手,她只好继续抱在怀里。
    门外是名粗壮的中年女子,与牛天女相熟,也不多说,直接道:“跟我走。”
    牛天女点头,向两个女儿道:“跟上来。”
    外面挤满了人,愤怒的吴人手举刀枪、火把,嘴里喊着“报仇”,另一队士兵站成紧紧的两列,开出一条极狭窄的通道,让牛天女一家逃跑。
    牛天女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低头疾行。
    火把与刀剑从人墙外面接二连三地扔进来,来接人的妇人大声道:“让开,老娘是金圣女的……”
    她的话被叫嚷声淹没。
    堪堪走到院门口,出路没了,更多的吴兵围上来,要将宁王妻儿撕成碎片。
    一队骑兵及时冲来,在吴兵中间硬挤出一条路,薛金摇银盔银甲,手持降世棒,来到牛天女面前,说:“你丈夫可惹下了大祸。”
    “吴王若是抓到宁暴儿,先让我咬他一块肉。”
    薛金摇叹了口气,虽然与牛天女有过争斗,当年的情谊还剩几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死。
    牛天女被带到北城军营,这里原属于宁王,又归属吴王,昨日天黑刚刚转为薛金摇掌管。
    一行人尚未下马,有人跑来通报:“吴王请降世将军去一趟,立刻。”
    薛金摇又叹口气,不知该如何面对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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