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时风从不依靠“忠诚”二字赢得主公的信赖,每次见风使舵,他都要提供无可替代的消息,令对方不得不留下他。
    对吴王,他带来的消息不止一条。
    “郭先生来得真早。”徐础笑道,看看屋外的黑夜,改口道:“应该是说真晚。”
    夜过已半,徐础睡得晚,因此才能立刻接见使者。
    郭时风拱手客套,等卫兵退出房间,他说:“我刚从蜀王那边来。”
    徐础没吱声。
    “我从北门去见蜀王,出城绕行至西门来见吴王。”徐础补充道。
    “想不到是他。”徐础喃喃道,明白郭时风话中之意。
    第一条消息就击中要害,郭时风很满意,脸上却毫无兴奋之意,关切地问:“吴王从没怀疑过他?”
    “我怀疑过所有人,包括蜀王,但他不在最受怀疑者之列。想想也是,他本无意造反,也不愿意冒险。我曾建议他去益州暂避风头,想试此人野心如何,他立刻同意,还为自己挑选了蜀王的名头。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试图离开东都这块险地——这回也是如此?”
    郭时风点点头,“他愿意去掉王号,只求益州官职,甚至不是牧守,能领益州一郡他就很满足了。”
    徐础笑了一声,“有人野心太大,有人野心太小。”
    “总之跟不上吴王。”郭时风加上一句。
    “我没落入官兵的陷阱,他岂不是很失望?”
    “嗯,失望,所以想尽一切办法还要挑起事端。”
    “我与官兵势不两立,还需要他挑起事端?”
    “大将军很想和解。大将军说了,他会在营中挑起一次哗变,杀死湘东王,再以报仇为名,杀死王铁眉,派楼骁骑以护丧为名,夺取邺城。吴王若愿重回楼家,大将军很高兴,越早越好。若不愿意,大将军也不会继续围攻东都,很快就会退兵去往邺城,双方各退一步,井水不犯河水。”
    “洛兵愿意跟他去冀州吗?”
    “所以大将军才要向吴王示好,虽然他没明说,但是我猜他愿意用被俘的吴兵换取城内的洛兵家眷,如果吴王坚持不换,他也会释放吴兵,不为别的,至少能让手下将士安心跟他离开。”
    徐础露出笑容,他也是这么想的,郭时风将话都说出来了。
    “大将军比我更需要尽快罢兵。”
    “正是,无论怎样掩饰,大将军的用意都是找一块立足之地,以稳定将士之心。”
    “蜀王打算如何挑起事端?”
    这是最为重要的消息,郭时风没有立刻透露,笑问道:“吴王还没给我答案呢?大将军急于罢兵,前去夺取邺城,吴王是真心同意,还是假意应允,再来一次突袭?”
    徐础轻叹一声,“计谋不能一用再用,如今我说真话都难以取信于人,何况假话?连费昞都要玩弄诡计的时候,说明这种事已经到头了。”
    “费昞费大人?吴王想必是有误解,别人我不知道,费大人难得地心怀坦荡,宁死也不愿背后害人。无用,但是可敬。”
    “前些天他与你一同进城,透露湘东、济北二王动向,不是为了迷惑我?我就是因为信了他的话,以为大将军离得尚远,才要发起决战。”
    “实不相瞒,我当时的确奉命来引诱吴王尽快出兵,费大人没有,带他同来,只为陪衬,谁料到他将我的话都给说了。”
    “他不知道大将军与湘东王已经到来?”
    郭时风摇头,“费大人空有一个官名,不管军务,身边也没有亲信通风报信,大将军那边封锁消息,他一无所知。太后被送出城后,只信任费大人,召他为护卫之官,他现在对杂务更是不闻不问。”
    徐础有些意外,自嘲道:“我的疑心病重,快要怀疑到自己头上啦。”
    “疑心宁重勿轻,吴王有此心,方能压过群雄。”郭时风深揖。
    徐础看出来了,郭时风正努力讨好他,与此前不同,这一次的真心至少有六七分。
    徐础当然不会轻易相信郭时风,笑道:“你要一个答案?”
    “我得知道吴王心意,才能为吴王出谋划策,否则的话,难免好心办成坏事,有自作主张的嫌疑。”
    这句话说到了徐础心坎里,伸手道:“郭先生请坐。”
    郭时风再次拱手,坐到凳子上,对进展很满意,没有催促。
    徐础没坐,在郭时风面前踱来踱去,良久之后,郭时风剪过一次烛花,他才止步道:“郭先生以为呢?是战是和?”
    吴王心中显然已有决定,但是要由别人说出口,郭时风明白这一点,起身道:“战、和各有优劣……”
    徐础示意他坐着说,郭时风坐回凳子上,继续道:“接受大将军的好意,则东都之围立解,吴军伤亡少,正可用之掠地。天下初乱,人心浮动,吴军兵锋所至,必然势如破竹。”
    “这是优势,劣势为何?”
    “如无意外,大将军退兵之后必夺邺城——我猜吴王不会重回楼家,顶多与大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没错吧?”
    “郭先生可以先这么假设。”
    “假设如此,则冀、洛两州本当互成犄角,可是很难,其中最大的劣势就是大将军本人。”
    “大将军立足之后还想抢夺东都?”
    郭时风摇摇头,“我不知道大将军在想什么,便是吴王,估计也揣摩不出大将军的下一个想法。不是大将军掩饰得好,也不是他的想法太多,而是……”
    郭时风笑了笑,那毕竟是吴王的父亲,他得注意言辞。
    “郭先生但讲无妨,我了解大将军为人。”
    “大将军心中空无一物,根本没有想法,所以才让人捉摸不透。大将军气势过人,但是身边必须有良将、谋士辅佐,才能走上正途,若是他自己拿主意,怕是尽为昏招,可能睡醒后心情不佳,想起吴王的种种行径,一怒之下就派兵来攻东都。”
    “他身边倒有几位不错的参谋——乔之素还在吗?”
    乔之素是楼温身边最受信任的谋士,徐础对他印象比较深。
    “乔之素被派往洛州寻找楼六公子,不在军中,即便在,他的话大将军也只肯听三四分。”
    “所以若是大将军占据邺城,我非但不能安心,还要分兵防备。”
    “除非吴王真肯认祖归宗。”
    “我若假和真战呢?有何优劣?”徐础问道。
    “虽然计谋已经用过太多,但我仍有办法获取大将军的信任,让他放松警惕,吴王全力一战,至少有八成胜算。吴王将因此威名大振,此中益处说小就小,说大说大,不可限量。”
    徐础想起田匠关于“名实”的那番话,喃喃道:“凡人皆弱,名方显强。”
    “什么?”郭时风没听清。
    “请郭先生接着说。”
    “除了得名之外还有一桩好处,击败大将军,则邺城还在欢颜郡主手中……”
    “嗯?”徐础感到奇怪,郭时风不说邺城在二王手中,却说郡主。
    郭时风笑道:“欢颜郡主是名奇女子,虽为女流,却得士心,不少人死心塌地为她效劳。”
    郭时风没提孙雅鹿的名字,这是他作为谋士的底线之一,可以出卖主人,却不出卖同行,此举所获极少,还断了一条可能的退路。
    “她若真有这样的本事,邺城反成强敌,这是郭先生所谓的劣势?”
    “长远来看,或许是劣势,一两年内,对吴王却是优势。”
    “此话怎讲?”
    “大将军随性所至,如今上无皇帝制约,下无良将辅佐,纵有千般好处,他未必肯接受,一旦立足稳定,难保不惦记东都。郡主为人聪慧沉稳,虽是劲敌,却能讲通道理。邺城西有并州沈氏,北有贺荣虎视,南有盛氏之兵,皆是当务之急,吴王若能暂避其锋,专心西征、南伐,可保一两年内彼此都没有后顾之忧。所以郡主若占邺城,不是劣势,反是优势。唯有一点,两强并进,日后必有一战,或有养虎为患之忧,吴王思之。”
    “嗯,说过优劣了,郭先生的选择呢?”
    “东都乃四战之地,形势不利于固守,而利于出击,但又不能四面出击,只可结盟一方、安抚一方、牵制一方,然后专攻一方。此事迫在眉睫,以我计之,宁选郡主,不留楼氏。”
    这正是徐础的念头,但他不能不犹豫,“虽已改姓,天下人还是会说我弑父。嘿,弑君、弑父,我的名声快要全了。”
    郭时风起身笑道:“如果不是子弑父,而是父欲杀子呢?”
    徐础不语,早猜到郭时风还有话没说。
    “据说吴王要令麾下的孟僧伦孟将军自裁,可有此事?”
    徐础一愣,想不到传言竟会从郭时风嘴里说出来,“世上没有秘密。”
    “我不问其中缘故,只说一件事:蜀王已经得知此事,要趁机撺掇孟将军去杀兰夫人以及留在府中的大将军姬妾。”
    徐础眉毛一挑,“蜀王……要用这一招挑拨我与大将军的关系?”
    “对,而且我觉得他会成功,大将军真的很在意这些姬妾,重于曹神洗和私生皇子——这位皇子真假难定,或许只是大将军的一个借口。”
    “郭先生的建议是……”
    说出主公心中的邪恶想法,是谋士的职责之一,郭时风拱手道:“吴王旁观即可,什么都不必做,静待父来杀子。”
    “如此一来,我与大将军变成明战,伤亡必多。”
    “不会。大将军还没有夺取邺城,不敢为所欲为,我有把握劝他行险计,偷袭吴王……”
    徐础只需设下陷阱,就能反杀大将军,虽然还是摆不脱弑父之名,至少有“不得已”的理由。
    “提醒湘东王,让他动手不好吗?”
    “我已经提醒过了,但是不抱希望。况且大将军威震天下,譬如猛虎,吴王不想要搏虎之名吗?”
    徐础想要,心里却有点怀念孟僧伦,如果郭时风“自作主张”,让一切就这么发生,而吴王“一无所知”,该有多好?
    徐础鄙视自己的软弱与虚伪,向郭时风拱手道:“郭先生一个人,顶得上几十万义军将士。”
    郭时风还礼,一点也不激动,在这种事情上,他总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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