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晨曦反倒比前段时间来得更早一些。

    当晨曦撒遍鹰爪峰,六十六团的将士们已经吃完了早饭,一队人马缓缓地出了飞鹰堡东门,有男有女,女的自然是准备回家团聚的十二位压寨夫人,男的就是负责送他们回家的二十四位将士,预备营和直属连的十二位将士认得路,特勤连的十二位将士身手好,为人沉稳。

    李四维站在寨墙上目送着她们远去,轻轻叹了口气,“希望她们都家都还在吧!”

    “龟儿的!”廖黑牛也叹了口气,确实满脸惋惜,“多好的婆娘啊,就这么让你给放了……大炮,你龟儿也不晓得替兄弟们想想……在军营里见个女人容易吗?”

    李四维一怔,扭头瞪了他一眼,“狗日的!你忘了她们的男人是咋死的了?你敢搂着她们睡?”

    “老子……”廖黑牛一滞,讪讪而笑,“老子……就是这么一说,医护排的好姑娘多着呢!兄弟们要真有心,早拥上去了……”

    李四维点了点头,环顾众将士,“老子又没拦着你们!不过,黑牛就莫想了!”

    众将士一愣,轰然大笑。

    “呃……”廖黑牛一梗脖子,忿忿地望着李四维,“老子咋就莫想了?武大寿都有六个婆娘,老子屋里才三个……”

    “龟儿的,三个还少了?”李四维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呵呵,”廖黑牛连忙追了上来,“跟你说笑呢!老子可莫得武大寿那么厚的家底……再多娶一个,就养不起了!真要想女人了,老子晓得进城,那才花得到几个钱?哦……过年了,总该给兄弟们发饷了吧?”

    “发饷?”李四维脚步一僵,叹了口气,“关师长还没提过这事呢!时局艰难啊……”

    时局的确艰难,东南税赋重地丢失殆尽,财政本就捉襟见肘,还得应付规模庞大的战事,武器弹药、人吃马嚼、抚恤阵亡将士……哪样不得花钱?

    一开始,将士们还能领个国难饷(抗战爆发之后,各级将士的军饷在原有的基础上打折发放),前线作战英勇的部队还能领到赏钱,可是,到了武汉会战时,给李四维他们的奖赏已经变成猪牛肉了!

    “龟儿的!”廖黑牛也叹了口气,神色黯淡,“两个多月没领过饷了……老子倒是无所谓,可是,有些兄弟还指着饷钱养家呢!”

    “老子去问问!”李四维一咬牙,大步流星地往寨墙下去了。

    廖黑牛摇了摇头,连忙跟了上来,小声劝阻,“关师长又不是那种喝兵血的人,有钱肯定早送过来了……上面莫得钱,他又能咋办?”

    “是啊!”李四维一怔,叹了口气,“振华,去把刘连长叫到团部来……”

    刘连长就是刘黑水了,他正在准备下山采买年货。

    李四维怏怏地回了团部,凑到篝火边坐下,又习惯性地去掏烟。

    廖黑牛见状笑骂,“你龟儿咋还改不了这个习惯?烦了就抽烟,抽烟有球用?”

    李四维怔了怔,悻悻地收回手,往篝火上凑去,“烦了就想抽支烟,习惯了!”

    廖黑牛叹了口气,满脸苦笑,“其实,老子也想抽了。”

    一旁的郑三羊也苦笑起来,“年关不好过啊!搞得我都想抽烟了……”

    正说着,刘黑水进来了,快步到了李四维面前,笑容满面,“团长,我正准备下山去买两头猪呢,顺便看看买不买得到烟……给你弄几盒回来。”

    “黑水,还是你懂老子啊!”李四维嘿嘿地笑了,一摆手,“先坐下,坐下说。”

    “啥事啊?”刘黑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笑呵呵地望着李四维,“有事你就直接说嘛……去城的路可远了,去晚了,今天怕是赶不回来呢!”

    “好吧!”李四维点点头,神色一整,“黑水,团里还有好多钱?”

    “这个……”刘黑水一怔,摇头苦笑,“团里哪还有钱?就是从几个山寨缴了些……其他几个山寨加起来都莫得三千块,已经全部交给卢团副了!”

    李四维望着面前跳动的火苗,叹了口气,“一个兄弟两块大洋总发得出去吧?”

    刘黑水略一沉吟,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够的话,还可以把金条兑了……”

    “就这么办!”李四维点了点头,“你先去城里,看能不能找个地方把金条都兑了。”

    “是!”刘黑水连忙答应,匆匆而去。

    李四维又望向了郑三羊,“三羊,给永年发一封电报……让他把队伍带过来,兄弟们在一起过年!”

    “是!”郑三羊连忙起身,犹豫了一下,“原来的山寨咋办?”

    “原来的山寨?”李四维摆了摆手,“都烧了吧……烧了干净!”

    “明白了!”郑三羊点点头,转身往电讯室去了。

    只要山寨还在,过不了多久又能聚起一伙杆子来……这个时代不缺流民!

    “振华,”李四维也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腿脚,“走,去那山上看看。”

    “那山上”自然是指望东岭了。

    李四维带着苗振华爬上望东岭之时,朝阳已经钻出云层,撒下了柔和的光芒,驱散了寒意,空气中有暖意在蔓延,尸臭气味也越发地浓烈了。

    李四维缓缓地走到往东领边,停下了脚步,注视着望东沟里。

    望东沟里尸骸堆叠,预备营和直属连的将士两人一组把沟里的尸体往岭上抬着,一个个穿着破衣烂裳做民夫打扮,用树叶团子堵着鼻孔,脸色发白,神情沮丧。

    李四维暗自摇了摇头,扭头往鹰嘴峰下去了。

    鹰嘴峰下,罗平安带着工兵连的将士们干得热火朝天,挥汗如雨,见到李四维过来,连忙放下园锹,抹了一把汗,迎了上来,“团长,你咋来了?尸体有点多,坑得刨深一些,怕是要忙到傍晚去了……”

    李四维看着满身泥污的罗平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强笑了笑,“平安,辛苦你们了!”

    罗平安连忙摇头,“这事本就该俺们工兵连干嘛!团长,要不……你先回去,等坑挖好了俺派人去喊你!”

    李四维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却已经扫向了坑边堆积的尸骸,声音低沉,“平安,你去忙吧!我……我在看看。”

    “嗯!”罗平安点点头,欲言又止,轻轻地叹息一声,快步往坑边去了。

    李四维也曾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可是,这却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敌人的尸骸……那尸体被堆放在坑边就像一只只破口袋垒起来的小山!

    “何苦呢?”悲凉之情从心底涌起,蔓延开来,李四维神色黯然,声音颤抖,“这是……何苦呢?”

    “团长,”苗振华的神情也有些低落,还是轻声地劝慰着,“兵匪本来就势不两立……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他们活该!”

    李四维默然,一双眼睛却依然怔怔地望着那堆尸骸……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吧!

    这时,孟七也过来了,脸色发白,眉头紧锁,鼻孔里堵着两团树叶,瓮声瓮气地埋怨着,“团长,你咋来了?这地儿……真他娘的不是人呆的!”

    李四维回过神来,打量了孟七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露出了回忆的神色,“孟七,你知道吗?去年早些时候,天还莫得这么冷,我和二十六师的兄弟们在大场前线打鬼子……那战壕早就被尸骸填满了,莫人有空收拾,有些尸骸已经烂了、臭了……那些都是袍泽兄弟的尸骸啊!在战壕外面就是一道用尸骸垒起来的矮墙……小鬼子冲上来,我们就躲在矮墙后面拼命地打……小鬼子退了,我们就瘫在战壕里拼命地喘息……一打就是几天几夜呐!”

    说着,李四维的声音颤抖起来,“可是……就算我们已经那么……那么拼命了……最后还是把大场丢了……把上海丢了……把大半个中国都丢了……”

    孟七默然,那样的场景他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

    “团长,”苗振华眼圈发红,咬牙切齿,“总有一天,俺们会打回去!”

    “是啊!”李四维轻轻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老子们一定能打回去!可是,凭啥呢?”

    说着,李四维面色一沉,紧紧地盯着孟七,“就凭一群见了死人都脸色发白的怂包软蛋吗?”

    孟七浑身一震,连忙拔出了鼻孔里的树叶团子,抬起头讷讷地望着李四维,神色惭愧,“团长,俺……俺……”

    “振华,”李四维声音一沉,“让炊事排的兄弟把午饭送到这里来……老子们中午就在这里吃!”

    “是!”苗振华轰然允诺,匆匆而去。

    李四维一把取了帽子,就去解纽扣,“干这活儿委屈你们了?好,老子陪你们一起干!”

    孟七一怔,连忙摇头,“团长,不委屈,真不委屈……俺马上就去干,马上就去干……你快回去吧!”

    “走!”李四维三下五除二就拨下了外衣,稍一叠放在了一块石头上,一挥手,大步流星地往望东沟走去,“你跟老子一组!”

    “这……好吧!”孟七咬了咬牙,连忙跟了上去。

    “团长……”

    张家凤、富察摩尔根和伍天佑见到李四维下来,连忙迎了上来。

    李四维冷冷地望了他们一眼,脚步不停,“把鼻子上那玩意儿给老子取了……”

    三人慌忙取了鼻孔里的树叶团子,跟在李四维身后面色惭愧。

    张家凤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小声解释,“味道太大,兄弟们……都吐了……”

    “吐了?现在吐也好过去前线吐!”李四维一挥手打断了他,继续往前走去,面无表情。

    “唉!”张家凤一怔,满脸懊恼地望向了富察摩尔根和伍天佑。

    富察摩尔根和伍天佑也只得摇头苦笑,慌忙跟上了李四维的脚步。

    “团长……”

    “团长……”

    ……

    见到李四维过来,众将士连忙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强打着精神招呼,只是鼻孔里都堵着树叶团子,鼻音浓重,听着好似“椽子……椽子……”,神情也有些滑稽。

    李四维停下了脚步,扭动头颅,目光缓缓扫过众将士,板着脸,“都给老子把鼻孔里那玩意儿取了!龟儿的,猪鼻子插葱是要装大象,你们这是准备装啥?”

    众将士一怔,连忙取了鼻孔里的树叶团子,忐忑地望着李四维。

    “这就对了嘛!”李四维满意地点点头,精神一振,声音激昂,“老子的兵,要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不怕死人!老子的兵,要成为这世上最勇敢无畏的男人,要成为这世上骨头最硬的男人!都给老子记住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们害怕,没有任何敌人可以让你们低头弯腰!因为,你们是老子的兵!是李大炮的兵!”

    “是!”一干军官连忙允诺,涨得面色通红!

    “是!”众将士轰然允诺,神情激昂,声震望东沟……哪个不想当这世上最勇敢无畏的男人?哪个不想当这世上骨头最硬的男人?

    李四维点点头,走到一具尸体前面,一俯身,抓住了两只脚,抬头望了孟七一眼,“过来搭把手!”

    “好!”孟七一怔,连忙跑了上来……他以为李四维只是说说而已!

    李四维和孟七抬着一具尸体走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望东岭上去了。

    众将士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满脸愕然。

    “都愣着干啥?”张家凤涨红了脸,大吼一声,快步走向了一具尸体,“龙开林,给老子搭把手!”

    “好嘞!”一连指导员龙开林连忙跑了过来。

    富察摩尔根一望伍天佑,伍天佑连忙点头,“咱俩一起……”

    一时间,众将士纷纷行动起来,精神振奋,斗志昂扬,一具具尸体被抬上了望东岭,在鹰嘴峰下越堆越多。

    认真干活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韦一刀带着十多个兄弟挑着午饭上了望东岭,远远地就叫了起来,“开饭啰,开饭啰……”

    众将士忙了一上午早已腹中空空,听到韦一刀的叫声顿时如聆仙音,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望向了李四维。

    “好了!”李四维也直起了腰,满脸笑容,“先停了,吃了饭继续干,干完就回飞鹰堡等着过年!”

    “好嘞!”众将士精神一振,纷纷叫好,往水沟边涌去。

    雪刚刚融完,望东沟里的溪流水流潺潺,正好洗手。

    望东岭上,韦一刀指挥着炊事排的兄弟把担子一字摆开,卖力地吆喝着,“快来快来,热乎乎的大窝头,香喷喷的腌肉野菜汤……凉了就不好吃了!”

    正要涌上去的新兵们都是脚步一顿……热窝头没毛病,可是,你把腌肉野菜汤送到这里来真合适?

    上过前线的老兵们却丝毫不以为意,一涌而上,把个炊事排围得水泄不通,叫嚷声此起彼伏。

    “快,老子都饿瘪了……”

    “今天的窝头咋变小了,两个不够吃啊……”

    “今天的肉汤真他娘的香!”

    ……

    李四维最先挤出了人群,右手里抓着一个窝头,左手端着海碗,嘴里还塞了个窝头,径直走到一边空地上坐下,大快朵颐起来。

    匆匆地啃下一个窝头,喝了两口汤,李四维一抬头,却看到还有不少人在犹豫,顿时便明白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眼一瞪,脸色一沉,“龟儿的,这就吃不下去饭了,到了前线还不得饿死?都给老子吃,吃完!”

    一众新兵哪里还敢犹豫,硬着头皮围了上去,领了窝头和肉汤散到一边。

    空气中弥漫着尸臭味,耳边不时地想起干呕声,脑海中不住地浮现枯骨腐肉……一顿饭,吃得新兵们毕生难忘!

    李四维匆匆地吃完饭等在一旁,待众将士刚吃完饭,又大声地吼了起来,“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接着干!”

    “是!”有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轰然允诺。

    “是……”有人慌忙跟着站了起来,硬着头皮嘶吼。

    “是……”有人犹豫着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附和着。

    他们是李大炮的兵,可以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不怕死人,但是,必须怕李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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