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结果并没有出乎陈沐的意料,付青胤进入领事馆约莫半个小时之后,便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洋人。
    陈沐认得这两个人,因为此二人已经被打残,只能拄着拐杖,身上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清理。
    付青胤朝何胡勇道:“何管带,此二人便是袭扰疍民的罪魁祸首,劳烦巡防营送到县衙去,逐级法办,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疍民二字其实带着些许贬义,但从付青胤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可见在他心中,疍民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他是打从骨子里认同这种高人一等的认知。
    蒙莫龙西带着十几个人,到咸水寨胡作非为,还发了人命,最后竟只是交出这么两个人来充数,众人又岂能善罢甘休!
    浦三哥就在人群之中,此时见得这两个番鬼佬,当即与众人上前去殴打。
    老百姓可不会想这么多,有了发泄的出口,心中的义愤便如怒海狂潮一般涌出来,他们便如同饿极了的狼群,扑在两头虚弱的病虎身上,不多时,便有血水从众人的脚间流淌出来。
    这两个人是被义愤的人群活生生打死的,甚至是生撕的!
    “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林闻也是焦急,虽说他主张游街请愿,但绝不推崇暴力。
    然而他的劝诫到底是晚了一步,众人纷纷退开,躲避地上流淌出来的鲜血,那两个洋人早已血肉模糊!
    领事馆里头的洋人们见得这等场景,也是惊呼出声来,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恐慌,仿佛看到了一群未开化的野人一般。
    然而他们并没有想过,蒙莫龙西等人在水寨的所作所为,又与野人有何差别?
    林闻的脸色也很是难看,因为他知道,未经审判,就私自结束了两个洋人的性命,这案子就更是说不清楚,往后想要再提什么条件,也不太可能了。
    陈沐虽然也觉得惋惜,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洋人的身上,而是集中到了付青胤这边来。
    看得出来,付青胤脸上带着智珠在握的自信,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那般,就仿佛他之所以将两个洋人丢出来,就是为了给这些百姓宣泄心头怒火的。
    此时他也终于走到前头来,朝众人道。
    “对于大家的愤怒,我也是理解的,但这两个西方人没有接受审判之前,都是清白之身,你们将他围杀,是犯法的!”
    付青胤如此一说,众人也是纷纷后退,有人将双手藏在后背,拼命用衣服擦拭血迹,想要撇清这一切。
    陈沐甚至有些怀疑,付青胤根本就是特意挑选了两个废人,为的就只是制造此时的后果罢了!
    他这是在用这两个被打残的洋人的命,来堵住义愤百姓的嘴!
    “你们把人给打死了,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非但是我,还有这些洋人,身后的巡防营也看得真真切切,照着律法,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付青胤这么一说,巡防营的官兵也纷纷动了起来,只消他再发一句话,就将这些人全都抓捕起来。
    然而付青胤却继续说道:“不过你们也看到了,这两个洋人杀害我同胞,又是放火又是杀人,诸位也都是目击人,他们身上有伤,大家出于义愤,动手打人,算是意外致死,也算是天理昭昭,以命偿命了,大家还是回去吧,再搅和下去,事情会更加麻烦。”
    这些百姓本就不是死者的家属,他们只是出于义愤,才追着大队伍来到这里的,如今失手打死了人,若追究起来,他们可就冤枉了,听说可以走,又岂敢再逗留。
    付青胤的话音刚落地,便有人低着头往后退,也有人尴尬地挠了挠头,面带羞愧地离开,队伍渐渐也就散了。
    水寨的大老板也是生意人,知道其实这就是一桩买卖,用两个洋人的命,来平息怒火,也算是偿命,再往后追究,也得不到什么便宜,只好让人将尸首给抬了回去。
    人群渐渐散去,便是浦三哥也跟着离开了,毕竟适才他打人最狠,手里还拎着鱼叉。
    此时也就剩下陈沐和林闻等几个人在场,并没有马上要离开的意思。
    陈沐看着付青胤,后者也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陈沐一番,却并不说话,而是朝向了林闻,压低声音道。
    “林公子,你太过热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总理衙门和南北洋大臣对你们这些留洋学生很是看重,但凡事都要有个度,适可而止吧。”
    总理衙门说白了就是外交部这等样的部门,专门商量着该如何与洋人打交道,而南北洋大臣则是负责通商口岸事务,与洋人接触也是最主要的职责。
    这南北洋大臣之中,两江总督和两广总督的权柄是非常大的,这个付青胤,想来就是两广总督的幕僚,他这么说,也是在警告林闻了。
    林闻却没有太大的忌惮,不冷不热地朝付青胤道:“付先生,我知你很受总督重用,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读了书,学了本事,又岂能坐视!”
    付青胤并不以为忤,只是淡淡一笑道:“林公子,匹夫固然有责,但你却是读书人,不是匹夫,读书人就该好好读书,师夷长技以制夷,可不是让你带头上街来寻衅滋事。”
    “另外,学得本事固然是好,但若只是学了乱七八糟的思想,又没有真正的实力,只顾一味不识时务,怕是到头来要害了自己,也害了国民。”
    “真正有本事的人,并不拘泥于表面功夫,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才叫高明。”
    付青胤确实是一表人才,这番话说出口来,便是林闻,也若有所思一般,陷入了沉默之中。
    陈沐好歹也是读书人,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又跟着普鲁士敦学了外文,接受了不少西方的思想和知识,对付青胤和林闻的对话,也是能理解一些的。
    在他看来,这个付青胤虽然年纪不大,但无论是智慧还是学识,亦或是谈吐做派,真真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此时认真看了一番,付青胤绝不过三十岁,面色白皙,一双眼睛灼灼有神,让人忘了他口鼻,只记得白白的脸上,一双深沉的大眼。
    他留着漂亮的一字胡,虽然拖着辫子,却没有半点陈腐的封建气,身上的西洋服饰,与辫子竟然毫无违和感,开放之中有带着稳重,成熟里头又透着开明,里外通透,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官威,也着实是个人物。
    陈沐在看他,这付青胤也在看陈沐,只是眼中却没有对林闻的那种赏识,只有一股子让人想不通的鄙夷。
    或许他打从心里看不起陈沐,但两人素无交集,陈沐也不知道这股子反感是从何而来的。
    付青胤终究是走了过来,朝陈沐道:“草寇就该躲在草里,一旦蹦跶出来,就离死不远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陈沐却清晰真切地感受到了付青胤对他的歧视,或者说对江湖人的歧视!
    草寇二字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已经淡出了江湖,仿佛只有在古书里才能见到,然而付青胤却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来。
    或许他清楚陈沐的底细,或许只是单纯地将陈沐看成街头混混,或者不入流的江湖人士。
    无论如何,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类三教九流之人的鄙夷与唾弃!
    亦或者是因为太平天国和捻军对大清朝廷的冲击实在太大,他们这些官场上的人,对民间势力也就保持着这种先天的敌意。
    陈沐并没有躲闪他的眸光,同样看着付青胤,朝他说道:“我不明白先生为何要这么说,我是草民,不是草寇。”
    草民一词,要追溯到孔夫子的一句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小人”是草,民也就是草了,所以草民,一般也指代平民。
    不过在清国,也用来指代农民,草指的是田地里的草,所以有田地,或者能种地的,才有资格称之为草民,那些游手好闲的,连草民都算不上。
    陈沐自称草民,也算是自证身份,二来也是在试探,这个付青胤到底对他陈沐的身份知道多少。
    事实证明,陈沐也是想太多,付青胤这种级别的人物,万万没道理关注陈沐这么个小角色。
    他只是冷哼一声,朝陈沐道:“既然自知是草民,就该安分守己,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可就不是这般轻易的了。”
    陈沐心中也疑惑起来,若付青胤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何要过来与自己对话?
    在他这样的大人物眼中,既是鄙夷陈沐这样的街头痞子,该是不屑一顾才对,哪里还会枉费这许多唇舌?
    也许是直觉,陈沐总觉得这付青胤知晓所有的秘密,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隐瞒过他这双眼睛一般。
    无论如何,这桩惨案也只能这么无奈地暂告一段落,但陈沐的行动,才刚刚开始!
    虽然打杀了两个洋人,但乡亲们的义愤仍旧未消,而陈沐很清楚,杀人凶手是蒙莫龙西,那个即将要登上擂台的决斗之神!
    想要招揽更多的高手,想要报仇雪恨,他必须要将这个消息散发出去,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的人,走进陈家,来到他陈沐的身边!
    林闻也想利用这一股子义愤,但上街叫喊根本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召集寻常百姓,也没有太多的帮助。
    陈沐之所以参与进来,想要召集的是那些真正的高手,要做的也绝不是上街叫喊,而是在擂台上,杀掉蒙莫龙西,给红姑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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