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时本就热得厉害,这几日许是想下雨了,更是闷热得很,夜里头连风都不吹。

    这时候既不过节也不过年的,集市上哪里有花灯可看。

    若是原来卫静姝定然一口便应了,可如今她心里装的再不是这些吃喝玩乐,自也没甚个兴致。

    还是赵喻娇在她跟前狠卖了一回惨,这才勉为其难的应了。

    自打李君澈出了事之后,卫静姝最喜的红衣再未上过身,今儿个赵喻娇唤她一道去看灯,也还穿着一袭豆绿色的齐腰儒裙,戴了支玉兰簪,并不张扬。

    赵喻娇一见就蹙起眉头,挥着手就道:“太素了,影响心情。”

    又同款冬道:“快给你家主子换身好看的。”

    先头卫静姝生了小双喜,虽是洗三同满月都未曾大办,但新衣裳也都做了好几身的,只一直没上过身。

    这会儿寻出来,熏上香,熨一回,上了身也一样合适。

    朱红绣缠枝花的纱裙依旧掐得腰身细细的,束起高髻倒越发显得颈脖细白,款冬挑了几支簪子比得一回,却叫赵喻娇嘲笑了,后头索性掐了朵大红的牡丹簪上,又描了眉,抹了粉,点了口脂。

    这般着意打扮一番,卫静姝还当赵喻娇要去逛集市,哪晓得马车一路穿过集市,直接便行到城门下。

    上城门看灯,也是稀奇。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城门,立在最上头,可入眼的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哪儿有灯。

    她笑一笑:“便是要看灯也不该在这儿,前头的东市可不比这儿热闹。”

    赵喻娇脸色铁青,跺一跺脚,骂得一句,卫静姝还未听清,便见她又是一笑,往前头一指:“你看……”

    果然有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很是惊艳,眯着眼儿细瞧一回,倒瞧见俱是花灯儿,甚个样子的都有,玉兔儿,莲花儿,梅花儿,桃花儿,都好看得紧。

    卫静姝看得半响,眼儿都直了,眯着眼儿一笑,却道:“莫不是三哥回来了,特意点了灯来哄你玩的吧。”

    等得半响也没听见赵喻娇的声儿,脸儿一侧,身边站着的人,却再不是方才那一个。

    一袭暗红的长袍,青丝松松束起,插了只乌木簪,身长玉立,风度翩翩。

    侧着脸儿,唇角带着笑意,目光却看向远处,朱唇轻启:“书启哪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人是那个人,声音也是原来那个声,再熟悉不过了。

    卫静姝愣在那儿,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眼中瞬时蓄了泪,可唇角却微微勾起。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抖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

    明明天儿热得慌,指尖却泛着凉意,眼儿一片模糊,只见李君澈转过身来,待看清他的面容之时,那眸中的泪珠便再也忍不住。

    李君澈左边面颊受过伤,皮肉崩在一处,眼瞧着有些狰狞,也就那一块毁了他那张俊俏的脸,可胜在没伤了眼睛。

    眸中一片柔色,一把将人揽进怀中,双手有力,只恨不得能将她嵌入骨血中,嘴里泛着苦意,轻轻的喊得一声:“沅沅……”

    三百多天的相思情,到得这会也都含在“沅沅”二字中。

    断崖桥上的火药不是假的,他虽留得一条命来,可到底受了伤,又从那么高的地儿坠入江中,随江水漂流多日,说是九死一生绝不夸张。

    那些时日身上的病痛反反复复的折磨着,磨着他的身子,磨着他的心,将人的意志都磨得薄弱了。

    很有几次都已经一脚跨入阎王殿中了,可每每想起卫静姝必然会肝肠寸断,便又咬着牙挺下来了。

    哪怕残了,废了也要活着回去,好叫她晓得自个不曾诓过她。

    如今心尖上的人儿就在怀中,过往那些痛苦再是如何难熬,到得这一刻便也甚个都值得了。

    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起来,指腹抹去卫静姝眼角的泪珠,轻松一笑:“我回来了。”顿得一顿:“就是如今丑了些,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疼吗?”卫静姝伸手抚了他的面颊,如今瞧着已是痊愈,可这其中痛苦自不必说。

    她心疼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嫌弃。

    不等李君澈应她,便已经哭得跟泪人似得,环了李君澈的腰身再不放手,满是自责:“都是我不好……”

    可哪儿不好,却也说不上来。

    自打李君澈有了消息那日起,心中念过千百回再相见时的情形,却再没想过会是这般,往昔打过多少回腹稿的话,此时此刻却是甚个都说不出。

    李君澈叫这哭声闹得眼儿红红,他身子略微好些的时候,便已经通过暗号试图联络自个的人。

    只四处征战不断,百姓虽未到民不聊生的地步,可他一“死”又打起了仗,安排在各处的人也有所变动,如此一乱消息便也不灵通,等了足足半个月也未收到回信,后头便撑着身子打算回云州,只路上多有战乱,不得已才北上,走走停停半个多月,这才同雍靖王的大军汇合了。

    施厚霖往云州来的那趟,便是得了李君澈的消息,亲去寻他,只后头错过了,他扑了个空,而李君澈已经北上而去。

    大膺朝多行不义,灭亡是迟早的,所有的事儿都在谋划之内,李君澈虽是“死”了,可他的幕僚都归拢到李建同手下,一样替他办事,拿下整个大膺也是迟早的事儿。

    李君澈身子不好,自也帮不到甚个,原想着人送他回云州养伤,只没想,听得自个“死后”,卫静姝生的那些事儿,尽是一下子又病得起不来了。

    从断崖桥上跌落下去,因着身上的伤,整整躺了四五个月有余,这才能坐起身来,身上没的一处好好,养了几个月才稍微好些。

    身体本就未曾养好,又是奔波一路,早已吃不消,卫静姝殉情的事儿不过是压垮身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垮便也迟上了几个月,心中万千的想念,落笔却不成书,到得如今人在怀中,才觉得踏实点。

    温润的手掌一下下抚着卫静姝的后背,一如往昔般,仿似这一年来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城墙上,两人皆是一身红衣,相依相偎。

    城墙下的灯,照着这不明路,却点亮心中的灯火。

    天儿本就热得厉害,卫静姝哭得这一通,已是出了一身汗。

    城墙下响起笙箫管笛的声儿,一盏盏点亮的孔明灯缓缓升起,从城墙上站着望过去,只见孔明灯盏盏高飞,飞得高了更似那夜空中的星星。

    李君澈拉着她的手下了城墙,就见四冬同四书五经一行人忙得不可开交,赵喻娇抱着手靠在树杆上,嘴里直泛酸。

    虽还不是小姑娘过来的,李君澈同卫静姝成亲好几载了,还这般用心的哄她高兴。

    偏生卫书启那个混蛋,一腔哄姑娘高兴的心思都用在别人身上,对着自个却是一个屁都没有。

    忍冬取了个灯过来,玩得满头都是汗,咯咯笑着问卫静姝:“世子妃,可要祈愿?”

    卫静姝叫李君澈牵得紧紧的,还未开口,他便道:“拿笔来。”

    等真拿着笔了,他却也捏在手中半天落不下一字,转头看得卫静姝一眼,勾了唇一笑:“罢了。”

    孔明灯缓缓升起,渐渐没入夜色中。

    他这一生再没甚个可求的了。

    随手取了一盏桃花灯送到卫静姝手上,逗得她微微一笑,她倒还记得几年前两人在青州,为着一柄桃花团扇,叫他夸得一句“面若桃花美娇娘”。

    卫静姝一只手提着那盏灯,一只手紧紧牵着李君澈。

    时不时往他身上瞄一回,眼儿红通通的,却还有种似梦非梦的感觉,双脚踩在地上还觉软绵绵的,不甚踏实。

    李君澈面容有损,瞧见她这猫儿性子,却依旧勾着头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卫静姝却是眼儿一红,抿了抿唇,这才轻轻道一句:“我很喜欢。”

    挂了这一路花灯,同满天的孔明灯,也不晓得费了多少心思,不管是这儿的灯,还是他,都叫她喜欢。

    “喜欢就好。”李君澈一笑,声儿又轻又淡:“险些食了言,为夫还当回来必要挨你的揍,没成想,倒叫这一路的灯替我求了情。”

    那些时日,他知道寻不着自个,卫静姝必然会伤心难过,可自也没想到,她居然爬进棺材里头殉葬。

    虽是事儿过去许久,可如今一想起来,他心头便还是一阵阵的后怕,倘若无人发觉,又或是发现得晚了……

    这些个倘若,同或是,叫他想都不敢想,只拽紧了卫静姝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叫你担心了。”

    卫静姝眼里还含着泪,却噗哧一声笑出来,责怪的话如何都说不出口,只挨着他的肩头,眨一回眼:“只要你回来了就好了。”

    千好万好,都不如你好好的。

    李君澈揽着她的肩头,面上带着笑:“我说过,定然不会叫自个出甚个差池,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以后。”

    “还有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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