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时的粘罕就此死去,对大宋来说,算一件喜事,至少,他们完颜家的内部权力会重新切分,免不了一阵权谋算计,勾心斗角,对其外境的控制,也会相对减弱。

    我想,祖君若是在九泉之下,知晓我救了粘罕,估计他会气得从土里爬出来,拉着我一起下去,但是,我也有我的算盘。

    金兀术在听到士兵的禀报后,立刻前往晋王的营寨,我觉得自己身为粘罕的弟媳,又是大宋的公主,于情于理都应该过去看看,便在金兀术走后不久,也跟着过去了。

    粘罕的帐门前,嘈杂地围着一群人,有医官、将士,还有些哭哭啼啼的女人,我敢肯定,在这些人里,一定有幸灾乐祸,专门跑来看戏的,至少,我就是。

    金兀术刚要进账,一只景德镇产的双龙戏珠陶瓷药碗,就从里面飞了出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怀里,好在他身手敏捷给接住了,顺手递给身旁的医官,进了账。

    但是,因为之前在雍儿的事情上,我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所以粘罕手下的士兵,都识得了我的模样,他们担心我会与粘罕,再发生其他什么矛盾,激重他家元帅的伤情,便将我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

    “夫人莫再为难卑职了,这其实是元帅夫人的意思。”

    说话间,账内又传来了物件摔碎的声音,对于一个将领来说,断臂与失去性命无异,依粘罕的性子,他若是一门心思要寻死,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我对那个元帅夫人却产生了好奇,不知道她是何许人物,竟能做得粘罕的正室。

    周围打斗的痕迹清晰醒目,一些没来得及被打扫羽箭暗器,还插立在雪里,粘罕的那些姬妾们,不知是被突遭的刺袭惊了魂,还是担心会失去粘罕这个靠山,一个个都红肿着双眼哭泣,就在我打算原路返回之时,一个女人从账内走了出来,缓缓开口,对那些姬妾道:“元帅说,他还没死呢,谁再敢哭啼,就让本宫把她的嘴堵上,省惹得元帅心烦!”

    这说话的语气,与她表达出来的内容,实在是不符,我寻声而望,竟然看到了那次,途径粘罕营寨时所见的女子,由于当时距离较远,我看得不大清楚,此刻认真端详,愈加觉得她长得与我姑姑相像。

    不过,我姑姑讲话,才不会这般温声细语,委婉柔和,一副十足大家闺秀的模样。

    那个女人环视了一周,眼睛在扫过我时,停留了片刻,我出神地与她对视,直到她先将目光收回。

    她的话很管用,那些姬妾闻言都噤了声,只剩个别小声抽涕,这时,我的耳边传来了医官们的对话:

    “元帅若想保留性命,只有舍弃手臂这一条出路了吗?”

    “唉,办法倒是有一个,依据古书记载,在几百年前,出现过‘刮骨疗伤’之法,可是……这风险实在是太大,若有什么后果,我等可担待不起啊……”

    “我也听过此法,光是那麻沸散就十分难得,现在已经失传了吧。”

    “唉……”

    不知何时,那个女人已经出现在了我身后,医官们齐齐俯身道:“元帅夫人。”

    她示意医官们回避,于是,这些人便往后退了几步,我回头,只见面前的这个女人,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纤腰楚楚,端庄优雅,看着我,迟迟没再说话,最终,还是我先打破了气氛,向她屈身道:“寒漪见过元帅夫人。”

    一阵冷风突然袭来,吹得帐前的旗帜猎猎作响。

    就是她下令不得让我靠近粘罕,想来应是恨极了我罢,我在心里提高了几分戒备,觉得这个女人并非善类。

    那粘罕也着实混蛋,有如此倾心于她的佳人相伴,却不懂得珍惜,还坐拥这许多姬妾。

    “公主多礼了。”她说道,扶起我的右手手腕处,不经意间露出了一道疤痕。

    我霎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叫‘姑姑’了呢?可是我老得,已经让你认不出来了吗?”

    她眼中刚才还带着的少许凌厉,此刻全无,只剩下了哀伤。

    “姑姑……你真的是姑姑?”我张大了嘴。

    我一直相信父皇所说的,姑姑已经死在了北上途中的说法,也为她举办过了祭礼,真真切切地哭过一次,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相见,竟是在这般情境下。

    “姑姑不过长寒漪五岁,何来‘年老’之说,只是……”

    “只是什么?”

    “姑姑与侄女记忆里的形象,相差太多,你身上的棱角……磨平了不少。”

    “我最后一次见你,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你我才几岁啊,我自己年轻不懂事,竟带着你一起胡作非为。”她轻笑道。

    “这当真是你的心里话吗?”

    “不是。”她的回答斩钉截铁。

    “果然……姑姑的本性还是没变。”我笑道,不知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之前听士兵们说,元帅被一个大宋来的公主,气得头痛不已,我当时还在想,谁这么有本事,比我还会惹他心烦,果真是你。”

    姑姑的话,说得一本正经,着实不像在开玩笑。

    “你知道吗寒漪,我有多恨皇兄,他答应过我会救我回去的,可是,我已经等了十多年。”

    “姑姑——”我急切地为父皇解释:“父皇是找过你的,可派出去寻你的士兵说,你已经死在了去往金国的途中……”

    “也罢。”她叹了口气:皇兄连你都没能保护得了,我又能奢求什么呢,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吧,难得你有心,还记得我赵福金的好。”

    “姑姑何出此言,你对侄女的恩情,侄女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只是侄女没想到,姑姑竟然会嫁给了粘罕。”

    “嫁给他有什么不好,我们这些被俘虏而来的女人,要么被关在洗衣院里,要么被强做他人奴妾,我有此结局,也算是得善终了。”

    “姑姑……”

    “这其实也没什么的,你用不着为我难过,如今元帅危在旦夕,他若是死了,我今后的处境,只怕还不如现在呢。”

    就在这时,我看见讹里朵,竟然从粘罕的帐篷里走了出来,于是慌忙转身面对着姑姑。

    他似有急事,再加上天黑,所以注意力并未放在周围,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我的心中,顿生出一股失落之感。

    “刚才那人是谁啊?”姑姑发现了我的反常。

    “潞王,我此次和亲的夫君。”

    “哦。”姑姑淡淡地应了一声:“是他啊,我平日里很少关心这些事情。”

    但是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又突然涌出了一群士兵,他们将押着的十几个黑衣人,全都绑在了粘罕营帐旁的木桩上,看样子,这些就是此次偷袭完颜亶的刺客,只见粘罕提刀而出,咆哮道:“你们哪个敢说老子的手臂废了!”

    然后,他便用他中毒的右臂,拿起刀,手起刀落,一个人头应声滚落到了我脚下,弄湿了我的鞋子。

    黑色的血液,浸透了粘罕的裘袍,透过衣服的破漏处,我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浓水,粘罕的双目腥红无比,饶是我知道他为人残忍,却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当下愣在当场。

    金兀术上前,要去夺粘罕的刀,但是粘罕的力气异常强大,他推开了金兀术,扬起刀,又是几个人头滚地,鲜血在雪地上蔓延,融化成一潭红水,又结成了冰。

    他杀红了眼,斡离不和金兀术与他争持不下,就在粘罕的刀,砍向下一个人头时,姑姑竟然冲了上去,她挡在那囚犯的面前,怒瞪着粘罕道:“粘罕,你失心疯了吗!”

    没想到,这句话,却使得粘罕的刀,停滞在了半空,鲜血顺着他的刀刃,缓缓滴在了姑姑洁白的绒领上。

    他咬牙道:“滚开。”

    “不过是一只手臂罢了,值得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姑姑。”我道。

    “元帅既然执意如此折磨自己,你拦着作甚,我家王爷心心念念他这都元帅的位子,已经好长时间了,让他赶紧死,也好给潞王殿下腾地方。”

    “赵寒漪——”

    粘罕扛着刀,踉跄地走到我面前:“你知不知道,老子忍了你好久

    了。”

    “现在知道了。”

    “本王落得如此境地,你满意了?”

    “本宫惶恐,又不是本宫派出的刺客,元帅何出此言?”

    “那你来这,是看本王笑话的吗?”

    “之前的确是这样,不过现在,您要是可以把这把刀,从本宫的面前拿开,本宫或许可以试试,救元帅。”

    “就凭你?”

    “本宫可以为元帅刮骨疗伤,至于元帅的手臂能不能保住,就要看你们萨满的意思了。”

    听我此言,他扔下了刀,眼里的血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粘罕手下有将士怀疑道:“不知公主,有几成把握?”

    但粘罕,却示意他不用再问了:“事已至此,本王还有什么好怕的,本王的手臂要是保不住了,那与死了何异!”

    这句话,虽然是对那个将士说的,但粘罕的眼睛,却一直在瞪着我,

    他用他的拳头,重重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对我道:“我粘罕,就信你一次,你要是把老子给弄死了——”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说‘拉着我一起死’之类的话,但谁知,他却道:“那便是老子的命,也怨不得你。”

    于是,众人便跟他回了帐,我走向姑姑,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姑姑现在去我的帐篷里,找一个叫流云的侍女,让她将我梳妆盒第三层里的东西,拿出来。”

    见她没有反应,我又小声道:“一定要快。”

    望着姑姑远去的身影,我深吸了一口气,刚进账内,心跳便骤然加速,我看着遍地狼藉,心中暗叹粘罕,着实能折腾,就差把整个帐篷一把火给烧了,我将药瓶里的乌头水,滴了两滴在水碗里,走到粘罕的座椅前,将碗端给他。

    然而,就在粘罕伸手去接的那刻,他的手下喊了句“且慢”,我明白,这是那个士兵的习惯所致,便低头要喝一口,来证明无毒,但嘴还没有碰到碗,就被粘罕给拿走了,一饮而尽。

    “怎么没动静了?动手啊!”

    “这里的人太多,本宫……本宫有些不适应。”

    粘罕随即让周围的人都下去,他的手下还想要说什么,但被金兀术给制止了,就在此时,侍女将一本残书送到我的面前,我终于松了口气。

    帐篷里,只剩下了我和粘罕两人,我打开残书,细细研读,粘罕见我如此,气得差点喷血:“你在跟老子现学现卖!”

    我不耐烦道:“嚷嚷什么,本宫也是谨慎行事,这本书是《华佗残卷》,书上对刮骨疗伤有详细记载,你再打扰本宫,本宫便直接把你手臂给截了,也省的这诸多麻烦!”

    粘罕因为全身被麻痹,所以动弹不得,此刻处于下势,只得任我摆布,我用手指着残卷上的文字,一字一顿道:“首,宜洗疮口。”

    我撕开粘罕右臂的衣服,给他清理他的伤口,然而,浓重的血腥味刺激我的胃,我别过头,一阵干呕。

    “你个庸医,真拿老子的命当儿戏!”

    “本宫还赶不上庸医呢!”

    我拿起手帕擦了擦眼睛:“本宫只是突然想起了,曾经被人逼着吃下去的生牛心,您放心,本宫这几日在辟谷,已经和潞王闹过一次矛盾了,吐不到你帐篷里。”

    我感受到了报复粘罕的满满快感,但也意识到,自己的确应该言归正传了,于是合了书,将刀具放在烛火上烤了烤,对他道:“本宫不知道麻醉的剂量,所以没敢在你的水里多放,你要是疼,就自己忍着点吧!”

    他哼了一声,没搭理我,于是我便开始下手,当刀刺进他伤口的那刻,我明显感受到了他全身一震,紧张地停了下手,又继续施刀。

    汗水顺着他的脸向下淌,我一边小心地处理着他的伤口,一边还要注意他的汗水,不要流进伤口里,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到了伤口缝合的那步。

    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他胸口上的一道疤,那疤痕极为奇怪,更像是谁用簪子刺进去的。

    我下意识停了动作,说道:“不知是谁人有如此本领,竟能在你粘罕的心口,刺上这一下,看元帅这疤痕,应是有些年头了吧。”

    “这你都能看出来?哼,老子当年,就是心头那么一软,便差点送了性命!”

    粘罕的药劲已过,挣扎着要起身,我按住他道:“还没完呢,给本宫老实点。”

    我站起身,锤了锤腿,索性跪在地上:“本宫真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姑姑怎就能喜欢上你?”

    “你姑姑?”

    我继续为他缝合伤口,接着道:“以姑姑的性格,她若是恨你,就算死,也不会留在你的身边,如此委曲求全。”

    见粘罕不再说话,我以为他没了兴致,便没继续往下说,气氛沉默了良久后,粘罕开口道:“你接着讲啊,吊老子胃口。”

    “有些事情倒也不妨让你知道,但你若见到姑姑时,可莫说这些是我和你讲的。”

    “行了,别卖关子了。”

    “姑姑还没满月,她母亲王氏就因病去世,祖君子嗣众多,也顾不得她,她就把自己当成了男孩子,本宫被祖君宣进宫那年,正好看见她正和别的皇叔打架,两个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人,竟没能打过他。”

    我低着头,接着说:“后来有人嘲笑姑姑脚大,姑姑便哭嚎着去拿白布,非要给自己裹脚,本宫告诉她,她已经过了缠足之龄,她拔起刀就要剁自己的脚趾头,当时本宫还笑姑姑,一个站没有站样,坐没有坐姿的爷们样,却偏要裹出个小脚来,真是不懂得天足的快乐;还有,姑姑原来是不叫‘福金’的,可她却偏觉得这两个字好听,又富贵又有福气,逼着祖君给她改名字……”

    “她在本王身边这么多年,竟然从来都没提过。”

    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我起身收拾东西,将纱布扔在他身上,对他道:“剩下的事情,本宫就不伺候了,去找我姑姑做去。”

    我拿起残卷,往门口走去,但是走了几步后,我又转过身子,对粘罕说:

    “本宫真是遗憾,当年怎就没多使些力气来,给了你活命之机。”

    “你说什么?”

    “不过,本宫后来在逃离海上之时,您的兄弟梁王殿下,也替你报了此仇,他那一箭,不比我刺你的伤浅,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也算两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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