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撂挑子,这帮大臣们的惯用手段。

    一旦不高兴,不开心了,就直接撂挑子不干,以显示自己清高,卓尔不群,铮铮铁骨。

    倒霉的自然就是他们手里的一块,这也算是吏治不断败坏的原因之一。

    已经很久没人敢在朱栩面前这么放肆了,他端起茶杯,默默的喝了一口,心里已经动了真怒。

    “臣请告老还乡。”

    不等朱栩做出反应,忽然一个知府也迈步出来,抬着手道。

    “臣请告老还乡,还请皇上允准。”一个参议出列道。

    “臣请皇上允准,告老还乡。”

    “臣请皇上允准,告老还乡。”

    “臣请皇上允准,告老还乡。”

    一个接着一个的站起来,三十多人,转眼间就有一半!

    曹化淳心惊,他陪着朱栩转了大半个个大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要是陕.西这些官员当着皇帝的面辞官,将会对‘新政’产生极大的影响,尤其是,还会打击皇帝的威信!

    李邦华只是一时怒气填胸,无从所出,才近乎本能的要辞官,却没有想到,这么多跟着他。

    这么一来,他们与皇帝都将陷入难堪的境地,难以善后!

    朱栩将手里的茶杯放到身边的桌上,脸色平静的看着这群人,身体倚向后面,双手扶着手柄上,目光如深渊,看不清一点表情。

    曹化淳心头狂跳,瞥了眼不远处的禁卫,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

    朱栩一只手竖起,阻止了他的话。

    曹化淳嘴唇动了动,只得退回去。

    王一舟就无所顾忌了,他右手握住刀柄,向前一步,只要皇帝咳嗽一声,他就将眼前这群大胆逼宫的人,全数就地处决!

    这会儿不止是李邦华感觉到事态不对了,那些站出来要告老还乡的人,脖子都一阵发冷,心里战栗起来。

    朱栩没给他们多少恐惧的时间,放下手,声音如常的道:“其实,朕一直都觉得,做官是最好的。”

    李邦华等人,外加没有告老还乡的一帮人都低着头,丝毫不敢乱动,听着朱栩的话,屏气凝神,呼吸都极力压制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四周的禁卫似乎离他们近了一些,甚至能看到刀身反着凄冷的寒芒。

    朱栩的目光从在场的人身上挨个转悠,慢慢的说道:“当官嘛,逾不逾矩都没关系,想做什么都可以,有吃有喝有好处,还能清名加身,名达四海,哪一天做的不高兴了,直接就撂挑子不干,辞官回乡,还能得个‘谏臣’,‘铮臣’的荣誉,满载而归,心满意足的著书立说,颐养天年……”

    李邦华等人听着朱栩的话,眉头拧紧,心里忐忑,一动不敢动。

    “你们说说,做官好不好?朕羡慕的很……”

    朱栩道:“朕时常在想,要是做皇帝能与做官一样,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哪一天要是有人不高兴了,朕直接不干了,换个人做皇帝就是,朕四处去游山玩水,看遍天下美景,那真是惬意无比……”

    众人听的心头狂跳,这叫什么话?哪里有皇帝能这么干的?

    李邦华神色动了动,心里越发纠结,难受,怒气难消,忍着不动。

    “但,朕比你们强一点,”朱栩目光如水,平静无波,道:“朕还知道不能这么干,否则对不起天下臣民,也愧对列祖列宗。所以,后来朕就想,要不要学神祖?就不上朝,不管事,自己在宫里逍遥自在好了,反正外面有那些大臣在,他们愿意斗就斗,想辞官就辞官,朕懒得管,只要朕过的开心舒适就行……”

    李邦华等人听出味道了,余光悄悄对视,还是不敢妄动。

    太阳西移,屋檐的影子遮住朱栩上本身,他右手拍打了下手柄,道“可后来一想,还是不行,这些大人们只顾着争权夺利,毫无半点为国之心,动辄置政敌于死地,要么就明哲保身,早早辞官不干,任由吏治腐朽,朝纲败坏,将我大明的根基一点点毁掉,朕还这么年轻,要是朕还没老死就亡国了怎么办?朕不能做一个亡国之君吧?怎么对得起天下臣民,对得起列祖列宗?”

    朱栩微微歪头,道“你们说呢?”

    一群人人哪敢说话,皇帝这看似在说自己,却每一字都是对他们的辛辣嘲讽。

    李邦华脸角绷的如同铁块,黑沉如铁,微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所以,朕羡慕你们,”

    朱栩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道:“你们多好,做了官,有权有势,有财有女人,冷了有人送碳敬,热了还有冰块,高兴了去青楼勾栏吟诗作赋,烦了还可以四处喝酒唱和……总之,过的是舒坦,真要是不舒坦了,有钱有地,大不了就辞官,回乡之后,在一片歌颂中守着孤傲高洁,徜徉山水之间,流连温柔软塌,好不逍遥自在,多令人向往的生活……”

    “朕也是看明白了,”

    朱栩目光看着李邦华,道:“朕之所以夙兴夜寐,战战兢兢这么些年,甚至还破天荒的跑出京来巡视大半个天下,就是朕比你们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责任心!”

    “朕对天下臣民有责任,不敢懈怠!”

    “朕对列祖列宗有责任,不敢或忘!”

    “朕对自己有责任,朕不能做一个昏君,亡国之君!作为皇帝,朕可以不能写一篇好文章,可以不写一首好诗,可以不写一手好字,朕甚至可以不学无术!但朕不能不知道如何治理天下,不能不知道如何让我大明长治久安,不能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你们呢?你们都是进士出身,写的好文章,写的好字,你们满腹才华,一世清名,万人敬仰……可是,你们没有责任心!你们没有将百姓放在心上,心里没有忠君为国,眼里没有朝廷法度,你们在为你们自己当官,为了你们的清名,你们的抱负!当你们的清名,你们的抱负受到损害,无以为继的时候,你们想到的不是百姓,不是皇帝,而是要保护你们的清名,你们的抱负,所以你们要辞官!”

    “忠君是假的,为国是假的,为民是假的,你们,都是为了你们自己!”

    朱栩的话,字字诛心!

    李邦华等人心里冰冷一片,满头的冷汗,嘴角哆嗦,身体发抖。

    他们害怕了,皇帝的话的每一个字都将他们灵魂戳透,让他们无力反驳。

    什么都是假的,他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满口仁德大义,实则无耻之尤!

    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他们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倒不如直接在这里死了个干净!

    李邦华已经六十岁了,这个时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蠕动,半晌也说不出一个话来。

    朱栩没有这么就放过他们,眼帘抬起,语气淡漠的道:“朕能猜到你们现在在想什么?还知道羞臊的,回去就上吊死了,将污名都留给家人,自己死了干净。一了百了。还有苟且之心的,找个地方躲起来,十年二十年不见人。没羞没臊的,破罐破摔,彻底变成无耻小人,撕破了画皮。你们都说说,你们现在都选那一条路?”

    李邦华等人的心里是一片冰冷,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皇帝的话直指人心,将他们最不堪的一面都给掀了出来,如何辩驳?哪里还有脸辩驳?

    那些没有站出来辞官的人,接二连三的悄悄擦冷汗,幸亏他们没有跟出去,否则这会儿只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曹化淳倒是安心不少,要是皇帝动怒,在这里杀了李邦华等人,还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朱栩神情平淡,端起身边早已经冷透的茶,目光看向李邦华,道:“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李邦华,说说你的想法,你要选择死,朕没有什么谥号给你,给你买个好棺材,选个好地方,让后世瞻仰吧……”

    李邦华抬头看着朱栩,内心空洞洞的,却又好似有什么压着,如鲠在喉,好半晌,嘴角蠕动着道:“皇上,何须如此……”

    “恶毒?”

    朱栩接过他的话头,道:“怎么,朕说几句实话你就受不了了?那你可知道,你这一辞官会有多大影响?陕.西的百姓会被你害死多少?你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之书,圣人在书里就没有告诉你什么是‘责任’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占了哪一个?顽固不化,固执己见,眼高于顶,满口的为国为民,遇事就爱惜羽毛,明哲保身,动辄更一死了事,全乎名声?圣人有没有告诉你,江山社稷与你的一生清名哪个重要?万民生死都不如你的心头抱负吗?到底什么是仁,什么是义?莫非这仁与义只在你身上?与天下苍生就无关?”

    李邦华浑身冰冷,眼前一片发黑,身形摇摇晃晃,仿佛就要倒下。

    朱栩的话戳破了很多东西,将李邦华的心扎的通透,鲜血淋漓。

    他身后的人还算年轻,还能挽救,却也都脸色发白,冷汗涔涔,气息急促,眼神闪烁不停。

    朱栩看着一群人的表情,估计差不多了,再多的话,就得有人死在当场了,站起来,背着手,冷声道:“你们回去之后,将朕说的话认真的想一想,在朕走之前,要是还有人要辞官,朕会亲自送你们回乡,让你们都衣锦还乡,荣耀故里,青史留名!”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朱栩还没走几步,就传来了一片惊呼。

    “李大人,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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