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发深起来,秋日云淡,夜风轻轻一拂便来回飘动,遮了月色,只留下黑漆漆一片暗影。

    不知哪扇窗不曾掩好,烛火随着夜风荡漾两下,将人影拉的长长的,歪斜着抖动不已。

    萧程忽地惊醒过来。

    眼前是朦胧的光晕,鼻尖充斥着脂粉的油腻香气,混杂了醉酒的浊味,像是谁把脚踩在他胸口,憋闷闷地透不过气来。

    他呆呆地望着长长的宴席,就着烛火去看,桌上杯盘狼藉,菜肴汤水泼洒出来,再没了刚上桌时候的玲珑精致,乱糟糟糊成一团。

    眼前人影晃动,有人枕了女子白腻腻的胳膊要酒吃,也有人衣襟大开,胸前平坦坦地由着男人来回搓捏。

    他恶心极了,张口就要吐,一股脑儿地想把五脏六腑所有混杂的玩意儿呕出去,却被身旁一人拉住了衣袖,“公子,您没事吧?”

    公子?

    没想到到了中南府,竟还能听着这一声。

    萧程笑起来,越发显得俊逸。

    旁边的女子只十五六岁,一身粉色海棠折枝水纹裙,理应是很好看的,他却看不清楚长相,只有女子头上插戴的彩蝶恋花金步摇颤巍巍地晃,蝶翼银翅光亮的吓人。

    她见他笑了,就要偎过来,“奴家喂您吃些茶水吧,解解酒。”

    “不用了。”萧程胳膊挡在身前,避开了去,音色压的很低,有些哑了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刚过。”

    “刘总管还没来吗?”

    女子看了屋子里的人一圈,像是不解,睁了一双眼看他,没了方才的风尘,多了一丝孩子气。

    “宫里来的,刘大人。”萧程头忽然疼起来,他一手撑着太阳穴,站起身子来往外走去。

    门刚推开一条缝儿,屋外的寒气就迎面扑来,脚下打了个绊儿,他顿了顿,又继续迈了步子。

    外头就是南淮河,清冷的夜色下河水泛着细小的光粼,黑黝黝的河面被两岸陆离的彩灯照的灯火通明。

    四面八方都是带着水汽的夜风,森森淼淼的往骨头缝里钻。

    他正站在一艘游船之上。

    今儿这宴,是中南府的官员为着刘亭接风准备的。

    刘亭不喜欢“总管”,于是宫里的小太监们避了李元都喊他一声“老祖宗”,出了宫就成了三品的“刘大人”,如今也只有他敢这么喊了。

    不,谁知道以往刘亭还有没有纵着其他人这么放肆,他不知道罢了。

    萧程想着,放声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萧程眼泪都快笑出来,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声音,他立时就收了声。

    来人把手搭在了他腰侧,萧程身子一僵避开了。

    “喝多了,撒酒疯。”他声音冷冷的,比河风还冰,那人却不在意,手摩挲了指腹两下,“进去罢,外头凉。”

    萧程一言不发地转了身子,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御前随侍,跟在他后头进去了。

    “刘大人。”甫一进去,众人齐刷刷停了动作,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喊道。

    刘亭长相是很俊秀的,面色白净,身材得宜,把一屋子的肥头油脑都比了下去,桃花眼微微眯着,扫了一圈,只点点头,淡淡说了句:“咱家来的晚了,对不住各位。”

    说罢从当中穿了过去。

    后头是个隔间,推拉门不知是不是从渔阳府那边学的样式,繁复的很,上头雕了海棠春睡图。

    进了隔间,刘亭坐下来,萧程倒了茶水只顾着自己喝,一口接一口的,是渴的狠了。

    “谁灌的?”刘亭问了一声,萧程不看他,又吃了一口茶,“没谁。”

    “人都撤回来了?”刘亭上前夺了他杯子,就着吃了口茶,眼盯着他清俊的面容,“没逮着人心里不痛快?”

    “我有什么不痛快的,又不是我得了旨意。”

    神策军早两日就到了这儿,结果什么消息也没查到,白日里看到蒋都的时候,刘亭心里就有了数。

    “你是我亲自荐的神策军护领,这么说可跟上头交不了差。”

    萧程撇头,嫌恶地皱眉,“是那对鸟。”

    刘亭爱鸟,前几日他们到了中南府,知府蒋都送了刘亭一对鸟儿,机灵又好看,刘亭爱的不行,日夜挂在跟前逗着。

    蒋都还是庆王妃的妹夫,方缙的连襟。

    “我已经着人埋了。”他面无表情地道。

    刘亭是有些心疼的,可想到那畜生竟骗了他,心里边就不舒服的很,“埋了就埋了吧。”

    萧程听着外头的动静,有戏子弹了琵琶细细软软地唱起来,夹在一群大老爷们的浪荡里,越发勾人。

    “大人,宫里来了急召。”屋外有人回禀,萧程猛地起身往拉门处走,“就来。”他朝外头吼了一声,心里闷了一团火,莫名其妙地。

    刘亭脸色阴沉下去,恻恻地看着他,摔门就出去了。

    外间,众人都站了起来,李元身边的大掌案齐百大步走到刘亭跟前,笑的恭敬。

    两人一前一后立着,互相寒暄几句,其实刘亭是刚刚从神策军的落脚处过来的,自然知道他来所谓何事,却不说穿。

    萧程靠在拉门上,从门缝里往外看,察觉出气氛明显不同了起来,此前还放浪形骸的官员们有些拘束,两手握着叠在身前。

    瞧着不是怵刘亭,否则方才就该这么恭恭敬敬的了。

    也难怪,论资历底气,到底是敬事房占了先机,司礼监虽有圣上宠信,这几年却慢慢沉寂下去,是大不如前了。

    他想到宫里的那位李督领,举手投足间一点儿也没御前第一人的气势。

    却很从容不迫。

    除那位大人之外,他头一次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并不锋利的压迫。

    屋子里人很多,中南府至少一半的官员都来了,官阶小点的都没资格上船,只能在岸上候了一整夜。

    这些人,方才闹的还挺欢实,这会儿倒焉了下去,浑身冒着酒气,靠在妓子小倌白花花的肉上听音。

    萧程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打出了京城就不正常,像出了笼子的鸟,这样下去迟早是要被刘亭埋了。

    他愣愣地想着,只听齐百的声音传进来,“刘总管,京里来了急召,只怕要劳累您连夜赶回去了。”

    萧程呼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一根弦就松下来,这才发觉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竟出了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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