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听说,表妹是前朝沅大家的弟子陆先生之徒?”

    不等她开口,顾谌将印章放在手旁高几上,“不知表妹对玉可有研究?”

    沅言是丹青大家,陆先生自然也学的是此道,顾谌不会不知,他却拿个印章出来,岂不是故意为难?

    方璇起身一拜,不疾不徐道:“端宁才疏学浅实在鄙陋,承蒙王爷不弃,所言若有不对之处,请王爷勿怪。”

    “无妨,六艺实为一家,自有相通之处,本王是十分信得过表妹的。”顾谌诚挚地看着她。

    方璇只做不懂,走近两步,细细看了片刻,开口道:“田黄有温、润、细、结、凝、腻之六德,与君子之德相得益彰,自古为天下人追捧。

    只是端宁却以为,天下万物皆有其珍贵之处,未有高低之分。譬如灰炭,粗陋脏污,但每年所纳税银占去朝堂赋税十之一数,即便它不可赏玩,也丝毫不影响其价值。

    玉也是此理,田黄石价值百金,最下品的白玉几两可得,但若刻成印章,效用却是一样的。

    只是在不同人眼里,在大家和顽童手中,最终呈现出的模样有所不同罢了。

    又譬如王爷手中之玉,其色纯润,其质通透,乃是上上之品,也许在刻章人眼中,不过是练手之物。到了王爷手中,便成了心头之好,若是王爷将它赠予爱玉之人,说不得会珍重收藏一生也未可知。

    因而世事无常有百态,人心才是最终衡量的标准,有用无用,是好是坏,可为不可为,均只在一念之间,若真要细究起来,也许王爷也说不清为何独独看中此章,不是吗?”

    她抬头,目光清澈俨然,全然一副君子坦荡荡的神色。

    顾谌焉能不懂她意有所指,却只冷哼一声,沉声道:“依表妹所说,天子百姓,也是无有贵贱之分了?”

    “端宁不敢。”方璇直直跪下去,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神情惶恐。

    檀香亦“扑通”跪下。

    她分明不是此意,顾谌倒故意曲解,虽觉得为着一个他尚不了解的傅玉不至如此,方璇仍恭恭敬敬。

    “玉无好坏,因它为凉物,人心却能分好歹。皇上圣明厚德,承位十一载,励精图治毫不懈怠,是以我大祯治内河清海晏繁荣昌盛国泰民安,周边番邦更是岁岁朝贡以我朝为首,百姓无不感激圣上贤勤为民,实为千古明君。

    由此可见天子之德,惠及万民,乃是天命所归,唯有致圣致仁者可为,又怎能与孑孑众生而论。”

    一番话说完,方璇以头磕地,“端宁愚昧,还请王爷恕罪。”

    愚昧么。

    顾谌唇间溢出一声轻笑。

    伶牙俐齿!

    便是跪伏在地,她背脊也是笔直的。

    纤长细腻的颈脖垂下,弯出的弧度如此娇柔,抹去了她话中的谄媚。

    并未全部挽起的青丝散落开,遮住玉般清丽的侧颜,只露出一小截白皙透明的耳垂,上头戴了玉石翡翠坠子,简单端庄。

    随了她动作,环佩微响,瞬时又寂然下去。

    厅中是长久的静默。

    檀香觉得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砰、砰、砰、砰……”

    跳的又急又快,声音还大,似乎下一瞬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襄王好可怕啊。

    郡主骗她,说什么“王爷行事最是公正,性情闲随,怎么会吓人呢?”

    方才这一问一答间,明明襄王只说了几句话,她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好像砸在她后脑勺上,沉甸甸的,还发寒。

    还好有郡主在。

    郡主真聪明,虽然说的什么她有些不太懂,但比襄王说的多,说明郡主说的有道理,否则襄王怎么不说话?

    “本王恕你无罪。”

    半晌,顾谌天恩一般的声音响起,方璇再拜,欲要起身时,身子却歪了歪。

    檀香连忙爬起来扶着。

    方璇站定,面上如蒙大赦的神色太明显,没了往常的自若,顾谌倒有些不习惯了。

    他扫她一眼,脸色是不如昨日站出来要人的时候红润。

    不由又看一眼,这回发现她眼下有些淡青的痕迹。

    方璇素来不爱涂脂抹粉,出门也只是薄施青红,那样单薄的脂粉可遮不住。

    怎么,担心那少年担心的吃不好睡不着,竟把自己折腾病了么?

    难不成他还能把人吃了不成?

    顾谌吃口茶润润嗓子,“表妹打算如何处置?”

    如今一口一个“表妹”,他喊的顺口了,方璇听着也就习惯了。

    他问的是傅玉。

    “说起来不怕王爷笑话,端宁自幼在父亲母亲膝下长大,本应知足,只是常常看旁人有兄弟姐妹陪伴玩闹,心中不甚艳羡,却又怕说出来惹父母伤怀,每常失落。”

    她颇有些羞赧,清凌凌一双眸子半垂半落,脸色微红,“如今别了父母上京,虽然太后慈爱,心中却难免有些孤单,既然有这样的缘分,便想着不若收了那可怜孩子当做弟弟,总归他也无依无靠,王爷觉得如何?”

    “什么?”

    叫出声的不是顾谌,虽然方璇这个想法也在他意料之外,但顾谌自持什么事情也吓不到他,又怎会如此失态。

    檀香张大了嘴,大声道:“郡主!”

    难道王府莫名其妙就要有世子了吗?

    呸呸呸,世子可是要皇上亲自册批,王府嫡亲的小王爷也不一定就能做世子的,何况只是个半路的干弟弟。

    可是就算不做世子,郡主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多了一个弟弟呀!

    最多给些银两,或者看傅玉长的好,找个差事给他也就差不多了。

    檀香急地悄悄伸手扯方璇衣角,心道郡主一定是病了,都开始神志不清说胡话了,自己要不要和襄王说一声郡主生病的事?

    她抬头看一眼顾谌,吓的一抖。

    明明襄王没有发怒,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她怎么觉得那么冷呢?

    不等檀香满肚子的愁肠顺过来,顾谌已开口了,“没想到表妹惯来理性,心细竟如此细腻敏感,倒是本王疏忽了。你可想好了?”

    “嗯。”方璇点头,“只是还要写封家书告知父亲母亲,想必他们也十分欢喜的,母亲一直觉得膝下空虚,常常说要是端宁能有个兄弟便好了呢。”

    “是吗。”顾谌不置可否。

    庆王若是和其他三个王爷一样,生了一堆儿子,也就没有今日的富贵权势了。

    “既然王爷同意,端宁就先告辞了。”他既然不再追究傅玉,方璇便也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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