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停人散,饭馆的小二哥们开始收拾场子。我们一行出了饭馆,青山还在回味这一趟书,觉得这说书的技巧不过尔尔,他想听的故事是譬如谁谁谁脚踏风火轮,又举着冲天戟,与恶敌打上个千儿八百招的故事,再譬如偶遇人间浩劫然又绝处逢生诸如此类的故事。许是他见我心情不佳,遂也失了趣味。我不忍他失望,便挑拣了几件有趣的段子同他说了说,方才的郁结也渐渐松宽了许多。

    我们俩便热切的讨论什么样的段子更适宜拿来说书,我在和青山海聊的时候灵台还是一片清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想起我最喜欢的那个面人不知在哪里弄丢了,问了青山也说没见着,现下已经走了这许多的路,再要回头一路去找已是不可能,这样想来,心里很是遗憾。师父见了也没说什么。这回去的一路我都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劲,天将将黑下的时候,我们正好赶上山,师父挥手将我脸上幻容的术法解去,露出我本来的面容来。

    青山笑道,“今日在外头,正逢员外家的女儿出府,大家都在议论那员外女儿的相貌如何如何绝色,我看了看,真是不及阿瑾万一。”他一本正经地叹道,“我原来只是晓得你一张脸生得好看,从小到大每天看着也不觉得特别,可今日这一番对比,才晓得我们阿瑾是何等绝色!好在今日师父帮你施术,为你免了那许多扰乱。”

    青山回他的小厨房端了素面与我们一同吃,见着撒在素面上的几朵绿油油的葱花,食欲陡然起了来,洗手接了碗便吸溜着吃起来,一盏茶的功夫便被我吃得精光,师父瞧了瞧我,将碗里的面又拨给我大半,事实上,师父生来仙胎,自是不觉得饿,每日用些饭食纯属一番兴趣,所以师父给我添食的时候我也并没怎得客气,只略略矜持的说了句,“师父,其实我也不很饿的。”说完,便将师父添来的半碗慢慢吃尽了。

    摸了摸肚子,这顿着实有些撑了,看来非得走上一刻钟才能消食,抬眼见师父正在前面同青山说话,刚想过去蹭个话场,可那一向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青山却是一脸的端肃,因青山这个极不寻常的表情,我将伸出去的一只脚又生生拾了回来,只好自己去竹林子里闲逛消食了。

    竹海中的小径和缓斜上,最上头是师父从前亲自搭建的竹亭子。

    小时候蹲在一旁看师父用短刀劈竹子,便问师父为什么不用术法作一个竹亭呢?这样徒手多累啊。事实上,我那时刚拜了师父没多久,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私心里是想瞧瞧师父使一使术法,好长一长见识,免得青山总在我面前吹嘘。可师父却说“若事事使术法,那还有什么意思?”可其实,我觉得很有意思!

    想起青山曾同我吹嘘过师父的年纪,说师父已然仙寿万余了,我还觉得青山吹嘘的过了头,怎么就能有一万多岁了呢。

    彼时,师父打磨竹片的神情很是专注,日光透过浓青淡绿的竹林照在师父的侧脸,我贪看了许久。彼时我还小,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我师父,真是个异常出色的人。虽只着了件白衫子,却如清风朗月般俊朗,看着很是有一番风仪,遂想着青山或许并没有诓我,这般的风仪或许只有长了这么多年的岁数才能长起来的。

    .

    走了这许多的路,觉得肚中积食略略消了,积食即消,困意便起。我靠在竹亭里懒懒看着脚下的竹海,在这高亭之内,能览尽山中趣味,和风朗月的时候,自有一番虚竹幽兰的静气。若是有风,譬如今晚这样,竹海就沙沙地响着,在灰白月色下如墨浪般翻腾涌动,一时间竟有些磅礴的气势。竹海上头悬着个明晃晃的月亮,天边上,还有许多清清冷冷的星星,像一条荒凉的河。如果我是个诗人,此时定是要作上一首诸如“一亭俯流水,万竹引清风”此类有才情的诗才能不负此番美景,可惜我不是,只能说句今夜月色真好。月色柔柔和和的铺在我脸上,又有爽意的微风熏着,困意渐渐深沉起来。在月色里歪着头,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睡沉了过去。

    再一睁眼的时候,瞧着窗子外面的日光,再看看身下结结实实的木板床,心里迷糊了一阵,后来晨起清明了就明白定是师父寻我不见,便使了术法把我带了回来。抬眼又看着小桌上多出个物件,伸手拿过,却是个用野樱桃木雕成的小人,眉眼间琢刻的甚是精细,比那丢失的面人不知要好看多少倍!瞧着很是喜欢!起床穿了衫子就想去谢一谢师父,又估摸这个时辰师父大约还在山顶修习,不便相扰,便决意先去找青山填饱肚子。

    敲了半天门也未见得应,跑去小厨房看了冷空空的灶台,心想着青山难得没有贤惠一次,也就不予计较了。叹了口气只好回屋抓了把杏仁来吃。正坐在屋外的石桌上清闲的吃着杏仁,远远的瞧见青山和师父一同下了山,便起身挥了挥手想打声招呼,没曾想半粒杏仁碎呛在嗓子口,便弯着腰咳了起来,正难受时,师父微凉的手覆在我身后为我拍背,又就着青山倒来的茶水顺了顺嗓子,才觉得舒服了,“师父,谢谢您做了这个与我。”我从怀中掏出木刻的小人谢师父。

    “可喜欢?”

    我抱住师父,撒娇道,“喜欢的。”我诚然很是喜欢。

    师父向来平静无波的黑眸,此时如雾缭绕,仿若这山顶经久不散的云雾。我眨了眨眼睛,望着师父,师父忽然侧过头去,再看我的时候,眼中已是复了平静。

    清胥看着阿瑾,轻叹,“你已然十三岁了……”面前的少女玉颜如画,不愧是司瑜的女儿。

    “为师恐怕要离开你们一段时日。我已经为你们安排好,过几日就带着你们到淸胥山,在那里另有个师父来教你们。”

    “为什么另有个师父?我有一个师父就够了,师父可是觉得徒儿做的不好么?师父您教训我一顿吧,可千万不要撇了我。”我见师父面色严肃,又说了这样一番话,一时间不能接受,不禁嘤嘤哭了起来,心里甚是悔恨这许多年来跟着师父着实没什么正形,也没学会多少本领,现下活该被师父嫌弃。一旁站着的青山脸上倒是没有往日对我此举不屑的神色,他脸色微黯,也没有多言。

    清胥伸手为她细细抹泪,面色微动,蔼声道,“为师没有不要你,只是为师要离开些许时日,要将你们托付给别的师父一段时间,以后……以后我若能回来,便会永永远远做你的师父,可好?”

    彼时我未曾细细咀嚼“以后我若能回来”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着意听到了永远做我师父不会撇下我这层意思,于是我止住眼泪问道,“师父,你要离开多久呢?”

    “……为师也不清楚,或许……会久一些。”

    一听见师父说恐怕会久些,心中又急了,便捉着师父的袖子道,“师父这趟出行要这么久么,能快些回来么?”

    “……好。”

    .

    到了临出发那日,只在肩上搭了个软布包,里面不过是几件随身的衣服,轻简的很。手中还捧了几个竹筒子,里头装了几卷画,有些是我的,有些是师父的。

    这几日我心里郁结的很,因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多听话的好徒弟,课业也不大好,我担心另一个师父不大能看得上我。师父拣了一朵云彩坐在前头,我和青山也跟着坐了上去,这若是摆在从前,我和青山定然会很兴奋,因为师父统共也没带我们腾过几次云,可现下,实在高兴不起来。青山的脸色也不好,甚至都没有和我用眼神交流几番。他这个样子,让我心里更是有些不大好受。

    不过几个时辰便到了淸胥山,这淸胥山用的是师父的名讳,我和青山先前也听师父说过,在此修习的大多是仙家之后,偶有一些资质出众且有仙缘的凡子能有幸跟着一同修习。我和青山曾热切的交流过感想,都不约而同的想着等往后有出息了,也要占座山头起个自己的名号,感觉这样很有一番派头。

    在云头上看见一片雾气蒸腾的谷地,高耸入云的清胥山与这谷地一面相接,余三面均与海相连,山体刀削斧砍般陡峭,独独屹于沧海之滨。

    比之我们从前待得那座山,师父的这座淸胥山显得很是陡峭,山上的许多屋阁殿宇都紧紧挨着悬崖山石建成,这悬崖上又有数十丈之高的瀑水顺陡峭山石从山顶直冲下来,在下头汇成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深潭,其中一个半月形状的深潭中心,有一个漂亮的六角攒尖亭子落在其上。这汪半月潭水流绕着几座飞檐斗拱的殿宇,轻盈翘起的四角玲珑精巧,隐隐没在淡淡云雾里,飘渺的很。这座座精巧华美的歇山重檐殿和我们原先的草泥屋子比起来,很有一番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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