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罗被带了出去——到另一间舱室中,“绘图”,“标志详细水文”。

    紧接着,朱尔——“福州领事馆来人”——进来了。

    年轻的书记员摘下帽子,给两位大人鞠了个躬。

    萨冈、孤拔都是一愣: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怎么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也不拾掇一下?

    孤拔当然已经见过了朱尔,不过,进舰长室之前,朱尔一直戴着帽子。

    定睛细看,原来是“天然卷”,想“拾掇”也“拾掇”不来的。

    萨冈略道了两句辛苦,便进入了正题——要询之于朱尔的第一个问题是:米罗其人、以及其提供的情报,到底可靠不可靠?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萨冈直接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米罗收了中国人的钱,刻意夸大‘闽江防’的实力,企图吓退我军,‘不战而屈人之兵’?”

    微微一顿,“照中国人的说法,就是什么……‘空城计’?”

    朱尔大大一怔,滞了一滞,然后微微苦笑着说道:

    “将军阁下,若说米罗为了替自己的情报卖个好价钱,或有意、或无意的夸大了中国人的军力——我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不过,若说他是过来……呃,做‘双面谍’的,我想,可能性很小。”

    萨冈:“为什么?”

    朱尔:“因为——是我们找的米罗,不是米罗找的我们。”

    顿一顿,“而且,他当时就开出了一万五千两白银或十万金法郎的价钱,并强调,这只是情报的价钱,不是引水的价钱;我说,我只是一个书记员,报酬的事情,你必须直接跟舰队的司令官商量——由他决定,你的报价,是否合理?”

    再一顿,“然后,他就跟着我来到了妈祖岛——您看,似乎,这里头不应该有中国人的什么事儿。”

    萨冈沉吟了一下,“你们是怎么找的这个人的?”

    “闽海关的引水员,有华有洋,”朱尔说道,“其中的洋员,拢共九人——三个英国人,两个美国人,一个巴伐利亚人,一个荷兰人,一个比利时人,一个意大利人。”

    顿一顿,“我们当然不能去找英国人或美国人,而法、普已经宣战,巴伐利亚人也很不可靠——只能在荷兰人、比利时人、意大利人中三择一了。”

    再一顿,“比利时人是个好好先生,一向谨小慎微,绝不可能接这种杀头的生意,不必去打搅他了;荷兰人呢,老婆也跟着他呆在中国,拖家带口的,肯冒这种风险的可能性也很小;只有意大利人——素来以胆大著名,又是孤身一人,因此,便成为我们的不二之选了。”

    萨冈心里说:你想的到的,中国人未必就想不到——如果中国人有心摆“空城计”,未必不会将相关工作做到你们的前头去吧?

    当然,这个想法,不会说了出来。

    “当然,”朱尔继续说道,“熟悉闽江水文的,不止于引水员——沿岸的船工、渔民,对于闽江水文,也是熟悉的。”

    顿一顿,“可是,您二位都是专家,都晓得的,大吨位船只对文水的要求,较之小吨位船只,有很大的不同——船工、渔民并没有替大吨位船只引水的能力,就算其中有贪图钱财、干冒触犯政府禁令大险的,我们也不能用。”

    说到这儿,耸一耸肩,摊一摊手,“所以,只能是这个米罗了。”

    “嗯,”萨冈带一点讥诮的口吻说道,“独家生意啊。”

    “呃……是的。”朱尔说道,“我想,米罗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才开出来十万金法郎的高价。”

    米罗“明白这一点”,不过“吊起来买”,俺们不过多出点儿血就是了,关系并不太大;可是,若中国人也“明白这一点”——那出入可就大了呀!

    “至于他提供的情报是否可靠——”

    朱尔踌躇了一下,说道,“水文资料方面,如果有同事实严重不符之处,我是看的出来的;军事情报方面——至少,‘闽江防’隔三差五封锁航道实弹演习这一层,他没有说错——确实如此。”

    萨冈心想:你说了等于没说——闽江航道狭窄,水文复杂,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符之处”到了“严重”的程度,你才能“看的出来”,管个屁用啊?

    至于“‘闽江防’隔三差五封锁航道实弹演习”——长居福州、频繁进出闽江的,哪个不晓得“这一层”?我问的是米罗说的“中弹率”!

    当然了,这一层,你个嘴上没毛的小家伙,也不可能说出个之所以然来。

    “如果,”萨冈慢吞吞的说道,“福州领事馆内,有熟悉闽江水文的人,就好了!——咱们现在,也不必受这个米罗的挟制了!”

    顿一顿,“还有,福州领事馆内,没有武官的设置——唉,也是一件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

    朱尔面色微变——这几句话,真是不中听了!

    萨冈的话,其实是在批评福州领事馆的工作不到位。

    福州是中国五个最早开埠的商港之一,一八四二年,中英签订《南京条约》,规定“五口通商”,其中即有福州一“口”;两年后,即一八四四年,中法签订《黄埔条约》,规定法国在中国享有与英国同等之权力,其后,法国就在福州设置了领事馆,迄今,已经二十几年了。

    喂,二十几年了哎,你们还没把闽江的水文搞清楚,事到临头,还得去求一个意大利佬,像话吗?

    瞧人家上海领事馆,连貌似根本不相干的“苏窦山”、“大洋山”、“小洋山”、“络花山”、“花鸟山”……等等的地理、水文,都搞清楚了!

    不然的话,本司令官“截断中国的血管,摁住中国的心脏”的天才战略,可就少了一个最重要的着力点了!

    同为九年义务教育……啊不,同为法兰西帝国的外交官员,人家上海领事馆的工作,咋就那么到位涅?

    至于“武官”云云,是说,若福州领事馆有“武官”的设置,不但米某的“军事情报”的可靠性,可以准确判断,甚至,不必劳驾米某,这个“军事情报”,自个儿就可以去打探来了呀!

    而所谓“很令人遗憾”,攻讦的,已不止于福州领事馆,而是上升到整个外交部了——是否设置武官,不是领事馆乃至公使馆可以自专的,那是外交部的事儿。

    朱尔心中暗骂:老子级别虽低,却不归你管——再者说了,老子现在干的,可不是分内的活儿!——白打工也就罢了,还要受你的奚落?

    轻轻一声冷笑,“福州领事馆,就那么几个人,外交、通商、教务……已经忙得团团转了,还得熟悉水文?而且,我瞧将军阁下的意思,仅仅‘熟悉’,大约还是不够的——还得会‘引水’,才真正算是中式,对吧?”

    微微一顿,“军方对我们外交人员的要求,还真是不低呀!”

    萨冈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书记员,居然敢夹枪带棒的顶撞自己这个大舰队司令,一张脸,顿时微微的涨红了。

    “还有‘武官’什么的——”

    朱尔继续他的“夹枪带棒”,“嘿嘿!连驻华的公使,都是‘署理’的,福州这样一个小地方,您还想设什么‘武官’?法兰西帝国外交上的预算,分给中国这一块儿的,拢共就都那么一丁点儿,其中的大部分,还摆在了上海、广州,至于福州——哼!”

    咦,这个小伙子——好大的怨念呀!

    朱尔的话,还没有说完,“跟您说句实在话吧,目下的工作,我们其实是不晓得该怎么做的——法、中已经宣战,照理说,外交人员都该‘下旗归国’的,现在的这个局面,不尴不尬,不明不白,从来没试过呀!”

    舔了下嘴唇,“我们可是对中国人有过承诺的——教务以外,绝不做任何‘与身份不符’之事,今天晚上我到妈祖岛来,如果叫中国人知道了,还不晓得咋处置我呢?说不定,我的脑袋,也得像米罗说的那样,挂到福建巡抚衙门大门前的旗杆上!”

    萨冈、孤拔都很尴尬,萨冈的火儿,也发不出来了。

    朱尔的话,虽不中听,但是,说的却都是事实:

    第一,法国在中国的投入,以上海为大头,其次广州,此两地之投入,甚至超过了首都北京;而福州,根本就排不上号。因此,拿福州领事馆和上海领事馆做对比,是不公平的;对福州领事馆的批评,也是不得体的。

    第二,福州领事馆和朱尔目下做的,确实不是他们分内的工作,并且,还承担了相当大的风险。

    当然,这个风险,不至于像朱尔自嘲的那样,“脑袋挂到福建巡抚衙门大门前的旗杆上”——如果事情败露,最大的可能性,是福州领事馆乃至所有在中国的法国外交人员被驱逐出境。

    当然,这样一来,法兰西帝国的颜面,也难看的很了。

    孤拔再次出来打圆场了,“军方一向尊重并赞赏外交部门的工作——”微微一顿,看向萨冈,“萨冈将军尤其如此。”

    “是的,”萨冈也不得不说些好话了,“我一向认为,驻华的外交人员——包括福州领事馆——的工作,卓有成效。”

    默然片刻,朱尔俯一俯身,“谢谢。”

    好吧,这一篇儿,就算翻过去了。

    直起身子,朱尔想起来什么似的,“哦,还有一件事——有一个人,跑到领事馆来,说,如果我军进攻马尾,他有法子,保证川石岛、熨斗岛以及金牌、长门守军,不对我军做实质性的阻击。”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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