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当道,不得不锄”云云,当然是严重的威胁,不过,重点不在这里。

    “西乡君,”大久保利通轻轻一声冷笑,“你以为,这些话,是大村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只不过是在‘秉承上意’?”

    西乡从道不假思索,“自然是在‘秉承上意’!——这是关逸轩的意思!不然,大村自己……不然的话,他之前在长州藩做的那些事情,改这个,改那个,又该怎么说呢?——可从来没听大村说过‘只能行之于长州一隅’啊!”

    顿一顿,“哼!不能这么快就‘打倒昨日之我’吧?”

    “对了!”大久保利通说道,“这都是关逸轩的意思!大村就算心里不以为然,也只好……‘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

    顿一顿,“那么,我请你想一想,关逸轩一个中国人,对日本的‘根本利益’,如此上心,所为何来?——对日本的‘根本利益’,他一个中国人,倒比我们日本人自个儿,更加尽心竭力?说的通吗?”

    西乡从道想了一想,“确实说不通!”

    顿一顿,“嗯,所以,这些话,不过是换一个方式,来吓唬咱们,叫咱们打消‘倒幕’的念头罢了!”

    “正是如此!”

    “可是,”西乡从道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大久保君,你确定,呃,幕府倒台之后,日本真的不会变成……呃,这那个,‘新战国’吗?”

    大久保利通看了西乡从道一眼,“西乡君还是不放心啊!”

    西乡从道脸上微微一红,没说什么——这就等于默认了。

    “西乡君不放心,我是可以理解的,”大久保利通说道,“这些话,乍看上去,确实颇有道理——”

    顿一顿,“可是,相较于不放心,西乡君更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啊!”

    西乡从道嗫嚅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啥来。

    “幕府倒台之后,”大久保利通说道,“一定会有‘保幕’的藩国不承认新政府的权威,起兵叛乱,这是不消说的,可是,这就意味着日本变成了‘新战国’吗?”

    顿一顿,“目下,长州藩已经是不在了的;西乡君,我问你,在战场上,日本还有哪一个藩国的军队,能够同你西乡君带领的萨摩军争雄呢?”

    西乡从道雄心大起,“没有!在日本,萨摩军是无敌的!这一层,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再问你,”大久保利通说道,“对阵‘保幕’藩国中之最强悍者——譬如会津藩,你需要多久才能够取胜呢?需要‘战乱连年’吗?”

    “不需要!”西乡从道大声说道,“即便是会津藩——我保证,三个月之内,一定可以把松平容保彻底打垮!”

    松平容保,会津藩藩主。

    “既如此,”大久保利通说道,“又何来什么‘伊于胡底’呢?”

    “对!”

    “将来的事情,哪个也不能说死了,”大久保利通说道,“若说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方可以动手做事,那就什么事情也不必做了!”

    顿一顿,“我辈行事,但知大义之所在,便披肝沥胆,斩头洒血,一往无前,何计其余?”

    西乡从道热血沸腾,高声说道:“是!原该如此!大久保君以大义相责,我受教了!”

    “只不过,”大久保利通轻轻叹了口气,“大事若成,有两个条件,不可或缺——第一,以天皇陛下为号召;第二,不能有强有力的外来干涉。”

    西乡从道一呆:啊?

    呃,第一,天皇陛下目下不在国内,更不在咱们自己手上——天皇陛下正正在对头手上啊!第二,方才讲了这么一大篇儿,不就是无法确定有没有“强有力的外来干涉”吗?

    犹如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西乡从道不由大为丧气,嘟囔着说道,“大久保君,你这不是废……你这不是揉搓人嘛!”

    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事在人为!”

    正要说了下去,敲门声“咚咚咚”的响了起来,声音急促,门外人喊,“大久保君!大久保君!”

    大久保利通和西乡从道都怔了一怔,西乡从道说了声,“是大山岩!”然后转头看向大久保,意思是,要开门吗?

    大久保利通点了点头。

    西乡从道一打开房门,来人便挟风带雨的迈了进来,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

    来人连忙止步,歉然说道,“大久保君,不好意思……啊,原来是吉之助啊!你也在啊!”

    “吉之助”是西乡从道的“本名”,也即“小名”;能够当面以“小名”称呼,则来者和西乡从道的关系,一定是非常亲密的了。

    是的,这位叫大山岩的,是西乡从道的堂兄。

    咦,有点儿奇怪啊:一个姓“大山”,一个姓“西乡”,咋“堂”起来的涅?

    是这样子滴:

    大山岩的父亲大山八纲昌,生父为萨摩藩士西乡隆充——就是说,本姓“西乡”;大山八纲昌娶另一位萨摩藩士大山纲毅之女为妻,而大山纲毅无子,为继承大山的家产,大山八纲昌便由“西乡”易姓“大山”——就是说,做了岳父的继子。

    在血缘上,西乡隆充是西乡从道和大山岩的共同的祖父。

    大山岩仅比西乡从道大半岁,兄弟俩一般年轻,不过,如西乡从道已挂上了“海军兴隆用挂”的头衔,大山岩的头衔则是“炮兵兴隆用挂”——不但是萨摩藩炮兵的负责人,而且,协助大久保利通管理整个陆军。

    就是说,这一对堂兄弟,分管萨摩藩的海、陆军,正经是大久保利通在军务上的左右手了。

    还有,西乡从道之出任“海军兴隆用挂”,得力于大久保利通的“超擢”,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战绩的支持;而大山岩,虽然年轻,但于炮兵一道,却已是萨摩藩的绝对权威,他做“炮兵兴隆用挂”,没有人不服气的。

    大山八纲昌本就是炮术专家,大山岩家学渊源,后又拜幕臣江川英龙为师,学习西洋火炮的射击技术,更是青出于蓝。萨英战争中,击中英军旗舰、重伤英舰长的,就是大山岩主持的炮位。战后,鹿儿岛一役立下头功的大山岩,被提升为炮兵队长;大久保利通全面主持藩政,进一步将之擢为“炮兵兴隆用挂”。

    另外,大山岩还是一个出色的火炮工程师,他设计的一百二十毫米臼炮和四斤(日制)山炮,轻便灵活而火力凶猛,成为萨摩藩陆军的主力火炮,这两种火炮,军中以其本名“弥之助”昵称为“弥助炮”。

    略略啰嗦两句:

    原时空,大山岩后来成为日军最早的元帅,日俄战争的陆路部分,就是他打赢的;另外,萨英战争鹿儿岛一役,替大山岩搬运炮弹的两个助手,一个叫做山本权兵卫,后来号称“日本海军之父”;还有一个,叫做东乡平八郎,后来则号称“日本海军军神”——日俄战争的海路部分,就是这个东乡平八郎打赢的。

    大山岩虽然牛掰,但是性格温和,甚至有点儿迟钝,且白面无须,洵洵儒雅,同相貌粗豪、意气飞扬的西乡从道,虽是同一个爷爷,可是,不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而西乡从道对这个只大他半岁的堂兄,也没有任何尊重的态度——打小儿,西乡从道就欺负大山岩欺负惯了的。

    没等大山岩解下蓑衣,西乡从道便猛一拍大山岩的肩膀,“啪”一下,水珠四溅:

    “弥之助!你慌里慌张的做什么?是不是你那个叫秋子的小娘儿们钻到这个屋子来了?可是,我没见着啊?”

    大山岩微微涨红了脸,“吉之助!……嗐,没空儿和你瞎开玩笑!”

    说罢,解下蓑衣,挂好了,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来:

    “大久保君,这是小松家老刚刚送给我的,说是……呃,关逸轩写给主公的亲笔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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