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略进了两口,慈禧便命撤了下去。

    一是昨儿个传洋膳,心情既好,胃口就开,进得过多了一点儿,过了一个晚上,直到现在,还是不怎么饿。

    二来,孝袍的事儿,也实在是让慈禧没有了胃口。

    这真正是不可原谅的疏忽!

    官港行宫,不同紫禁城、热河行宫,没有预备孝袍,需要临时赶制出来,这些,大约都是真的,可是,自己不该忘了“戴孝”这个事儿!

    李莲英说,他已经向关卓凡回过了暂时无法“成服”的原因——可是,本来,这个话,应该由自己来说的!

    慈禧不晓得,李莲英是怎么说的话?有没有说,圣母皇太后已经知情?或者,赶制孝袍的差使,就是圣母皇太后亲自交代下来的?

    估计是没有。

    就算李莲英真的这么说了,也比不得自己亲自向关卓凡譬解啊!

    关卓凡会怎么看自己?

    我在他眼中,会不会是个……根本不在意亲生儿子死活的坏女人?

    一念及此,慈禧沮丧极了!

    同时,一种被人看穿了底牌的感觉生了出来——那是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和虚弱感,好像……一切的伪装和掩饰,倏然间变得透明,整个人无所遁其形似的!

    不但是被关卓凡看穿了“底牌”,甚至,也被底下的奴才看穿了“底牌”。

    玉儿和李莲英两个,虽然在下头准备了“戴孝”的相关事宜,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主动提醒我?这两个,尤其是玉儿,在这种事情上,不至于别有用心,则最大的可能,不就是他们隐隐觉得,圣母皇太后并不怎么乐意戴这个孝吗?

    可是,这其实不是我的“底牌”啊!

    我绝对不是一个不在意亲生儿子死活的女人啊!

    听到载淳驾崩,我没有马上哭了出来,那是因为……震骇过甚!“堵”住了眼泪!

    还有,如果没有其后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变故,我的心思,自然都在载淳驾崩上头,略迟一迟,自然会为之雪涕,何至于——

    更加不可能连“戴孝”都忘了呀!

    想一想其后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变故”吧!——我被人泼上了“胎传遗毒”的污水,不但清白难保,载淳驾崩的责任,也归我一个人承担了!这对于一个女人,对于我这个圣母皇太后,意味着什么?!我怎么能够不惊慌失措,以致崩溃嚎啕呢?!

    事实上,我的崩溃嚎啕,既为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亦为痛悼载淳年少崩逝——如果他还在,何至于此?!

    我不是个没心肝的额娘!

    后来,荣安继统、醇王造乱、神机出旗……哪一件,不是天塌地陷的事儿?这些塌天大事,一涌而至,我一时之间,昏了头,有什么奇怪?

    其中,奕譞那个混蛋,矫文宗皇帝的诏,要的,不仅仅是我的名节和圣母皇太后的位子,而是我的命了!我还没有从“胎传遗毒”的大坑中爬出来,又要被推进一个更深、更大的坑!

    真被推进去了,就不是爬不爬的出来的问题了——一进去了,就会立即跌死的!

    这种情形下,我忘了“戴孝”,有什么稀奇?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冒了出来:关卓凡、七福晋到达当日,确实是一件又一件塌天大事,纷至沓来,你应接不暇,震骇失措,不辨东西,尤有可说。可是,第二天呢?第三天呢?为什么还是想不起“戴孝”来?你都在想些什么呢?

    想些什么?

    想着……如何自救啊!

    哦,就是说,在你自己的眼里、心里,你自己的荣辱生死、得失利害,要比亲生儿子更加要紧喽?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是怎么回事儿?还有,第四天呢?——就是昨天,你又做了些什么?游船河、传洋膳,笑语欢声,惬意的很啊!

    那不是因为他答允“承继穆宗毅皇帝时代之格局”,整出来一个“三宫并尊”嘛……

    哼哼,既如此,你还不承认“在你自己的眼里、心里,你自己的荣辱生死、得失利害,要比亲生儿子更加要紧”?

    不承认!一会儿地下,一会儿天上,这么颠来倒去的,谁的脑子都会乱的!你,你,你给我滚!滚!滚!

    慈禧狠狠的摇了摇头,努力把那个声音从自己的脑海中赶了出去。

    冷静下来之后,慈禧看清了这么一个事实:远离大柄十个月后,自己对于政事、权变的触觉,已不如之前那么敏锐了,不然,绝不会闹出不记得“戴孝”这种荒唐事儿来的。

    她的心,莫名的跳了起来。

    大政不可久假于人——这句话,是谁说的?

    想到“三宫并尊”,想到不久之后,就将回到养心殿东暖阁黄幔之后的宝座上,慈禧的心,跳得更快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不要再自怨自艾了!从现在起,我要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再也不要犯类似的错误了!

    嗯,我先想一想——还有什么事儿,是被我漏掉了的?

    这一想——嘿,还真的有!

    慈禧传了玉儿进来,吩咐道:“开书房!”

    *

    *

    前文交代过,关卓凡这次来天津,除了将相关脉案、奏折、会议纪要带了过来,还给慈禧带来了两套书——一套《明史》,一套《宋史》。

    《明史》是请圣母皇太后了解“大礼议”,《宋史》则是请圣母皇太后了解“濮议”。

    “大礼议”是怎么回事儿,关卓凡来天津之前,慈禧就已经有了大略的了解,“濮议”是怎么回事儿,可是直到现在还一头雾水。

    自己有空儿“游船河”,有空儿花一个多时辰“传洋膳”,却忘了“御览”如此紧要的“背景资料”,可不是昏了头了么?

    赶紧补课!

    本来,以慈禧的水准,不论《明史》还是《宋史》,读起来都是很吃力的。不过,关某人很贴心,凡有关“大礼议”和“濮议”的章节、页码、段落,都已经用标签贴了出来,其中,某些过于晦涩的字眼,还在标签上予以注释。所以,慈禧既不必在两个大部头中,自己去找“大礼议”和“濮议”的相关内容,读起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烦碍。

    “大礼议”的大致情形,慈禧虽说之前已经约略了解,但真正看了进去,感觉却大不一样——惊心动魄多了!

    尤其是看到“太后至衣敝襦席藁为请”一句,慈禧浑身的寒栗,都起来了!

    “衣敝襦席藁”是什么意思,她大致是晓得的,送书给她的那位,尤恐不足,还在标签上加了这样的注释:

    宋苏轼《上神宗皇帝书》:“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

    不由自主,慈禧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自己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新皇帝面前,跪在一张破席子上,为身陷囹圄的桂祥、照祥两个兄弟“乞恩”,叩首伏地,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我能够允许出现这样的场景吗?

    慈禧粗重的吐出了一口长气:那还不如杀了我!

    至此,对于慈安何以坚定支持丽妞儿做嗣皇帝,算是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了。

    另外,慈禧发现了一个似乎十分巧合的事情——“大礼议”中,首倡世宗应追尊本生的张璁,是所谓的“观政进士”。

    前明的“观政进士”,不就是咱们的“庶吉士”吗?首倡荣安继统承嗣的宝廷,不也是“庶吉士”吗?对,还有那个桴鼓相应的鲍湛霖,也是个“庶吉士”!

    这……只是巧合呢,还是另有什么玄机?

    慈禧沉吟半响,自以为大致想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庶吉士皆为新进,锐气正盛,为求幸进,最容易被鼓动起来,胡说八道,此其一。

    庶吉士是言路上的人,就说错话了,亦不宜深究,此其二。

    庶吉士还不是正式的翰林,分量相对较轻,拿庶吉士来打头阵,可进可退,收发自如,此其三。

    哼,某人……其心可诛!

    搬开《明史》,换上《宋史》。

    让我来看看,“濮议”又是怎么回事儿?

    颇出慈禧的意外,“濮议”较之“大礼议”,可是温和的多了,不过贬斥了几个侍御史,没有打一个人,更没有杀一个人,“大礼议”呢,嗯,一百几十人廷杖、下狱、拷讯,其中,杖死了十六人,血淋淋的!

    看来,宋朝的皇帝,对待大臣,比明朝的皇帝,要好得多呀。

    不过,支持宋英宗追尊本生的,可是有韩琦、欧阳修这班“中书”——就是宰执了,反对的一方,虽然声势浩大,也有好几个旗鼓相当的重量级人物,可是,到底彼时不是捏着印把子的,英宗的底气,其实很足,所以,尽可以“事缓则圆”,不必大动干戈。

    由此又可以看出,宋朝的大臣,这个脑筋,也要比明朝的大臣,开通、活泛不少呢。

    还有,慈禧发现,不论是“大礼议”还是“濮议”,朝臣都深度介入了皇家的统嗣之争,而荣安继统、承嗣,一句“爱新觉罗的家务事”,某人就把朝臣们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则某人的手段,较之前人,不晓得高到哪里去了!

    唉,某人,某人——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仅仅是我一人之人,该有多好!

    这样的人,若一旦站在了我的对过,又该是多么之糟糕!

    现在的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儿的呢?

    大约,“哪一边儿”都不是,是他自己个儿的“那一边儿”!

    慈禧合上了书。

    无论如何,对付这样的一个人,再不容有任何的疏忽!

    明天,全力以赴,毕其功于是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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