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俘的轩军士兵遭到太平军的处决,这样的可能性,在关卓凡的考虑之内。但虽然如此,在大帐中亲耳听到郑国魁的禀报,他的心中仍是一阵一阵的怒气上涌。

    这个郜永宽,一点后路也不替自己留么!关卓凡脸上青筋毕露,攥紧了拳头,强自抑制着不要发作出来。大帐中一片死寂,帐中的诸人见大帅这副样子,谁都不敢说话,刚才在青浦城中面对刀枪毫无惧色的郑国魁,此刻也仿佛是办砸了差事一样,垂首躬身,大气亦不敢出一口。

    “轩帅,”过了半晌,刘郇膏才试探着说道,“要不,就传令丁总兵,拿青浦硬攻下来好了。就算不能活捉郜永宽几个,毕竟黄文金还在咱们手里,拿去换福瑞斯特,多半也够了。”

    关卓凡舒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他不肯轻言攻城,倒不是全为了交换福瑞斯特,还有别的原因。

    彼时的军队,有一个风气――对于攻占城池,特感兴趣。能够立功是一方面,更关键是在于可以趁乱掳掠,不分敌我,终归是老百姓遭殃,每过一次兵灾,都是元气大伤。虽说轩军的军纪严明,屡经训诫,在这一点上要好很多,但一旦开战,太平军于绝境之中做困兽之斗,不免象郜永宽所说的,“玉石俱焚”。青浦是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名城,这些坛坛罐罐,能够保全,还是保全为上。

    “青浦是自己地方,能不打烂是最好的。”关卓凡点明了这个宗旨,看着郑国魁问道:“郜永宽怎么说?”

    “郜永宽说。做下的事情没办法再挽回。”郑国魁看着关卓凡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他愿意写信到苏州。请忠王拿三个洋人来换人,全看大帅肯不肯给他一条生路。”

    “他说的不错。做下的事情,没办法再挽回。”关卓凡若有所思地说,“郑国魁,你再辛苦一趟,去跟郜永宽说,我还是给他一条生路。不过这一回,他想要全军出城。那是不能够了,一句话,放将不放兵。如果他肯,则请他明日正午之前开城,如果不肯,也不必等他的回话,过了正午,轩军就要开炮了。”

    “是,标下一定好好劝他,只不过……他在长毛里的日子很久。标下不敢打包票能劝得动。”郑国魁想来想去,还是小心地申明了这一层担忧。

    “郑国魁。你不要有顾虑。你孤身一人,两进青浦,这一份胆气,本身就是大功一件。”关卓凡温言道,“不论成与不成,我都照样重重赏你。”

    “谢大帅!”郑国魁放下了心。

    “还有一件事――郜永宽给李秀成的信,要他再加上一句话。”

    “是,请大帅示下。”

    “李秀成的女婿黄文金,现在我的手里,郜永宽是知道的。”关卓凡慢悠悠地说,“我要拿他向李秀成再换一个人。”

    “是,请问大帅,要换哪一个?”郑国魁不免疑惑。

    “福建督粮道、湖州团练大臣,赵景贤。”

    郑国魁由一队骑兵护着,再赴青浦去了。关卓凡办完了这件事,开始交待军务。

    “张勇,跟伊克桑联络的人,派出去了么?”

    “老总放心,昨天就派出去了。”张勇把关卓凡交待的指令,复述了一遍:“着克字团自千灯镇撤回淀山湖待命,避开长毛主力的锋锐。”

    李秀成的中军,昨天开始向苏州方向撤退。既然如此,关卓凡特意叮嘱,让威胁昆山的伊克桑率兵急退――虽然是精兵,到底只有两千五百人,不要一不小心,重演了淮军的坂桥悲剧。

    “刘先生,嘉定那边,有什么消息?”

    “已经停了火。长毛要退,淮军亦要做一个喘息。”刘郇膏笑着说,“不过听说淮军在宝山发了一笔小财――”

    守宝山的,是淮军将领张树声和吴长庆。太平军打了一个月没打下,等到撤退的时候,淮军挥军急追,太平军一时摆脱不掉,于是在撤退的路上,抛下大量的金银珠宝、丝绸布匹。淮军沿途拾取,便再也追不上了,因此刘郇膏说他们“发了一笔小财”。

    淮军如此,那轩军又怎么样呢?关卓凡不能不关心一下。

    “嗯,兵士们穷得久了,黑眼珠看见白银子,约束起来也不容易。”关卓凡笑一笑,点头道,“刘先生,咱们轩军的粮台上,有没有支应不到的地方?”

    “轩帅放心。现在围青浦的,是德字团、建字团、洋一团,还有张副将的马队。摆在嘉定方向的,是丁汝昌的先字团。都在这么近的地方,若是再供应有缺,请轩帅行军法砍了郇膏的脑袋去。”刘郇膏自信的说。

    “张勇,让丁汝昌再往北打一打!”关卓凡漫不经心地说,“声势不妨造得热闹些,却也不必当真花好大力气。”

    张勇和刘郇膏都听懂了,关卓凡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另有深意在内。南路的黄文金,是轩军一手打垮的,中路的谭绍光是轩军独力打败的,而北路虽然归淮军,但李鸿章是得了洋枪二团的力量,才扭转战局,现在丁汝昌在北路开火,那么最终打退这一路太平军的功劳,也有轩军的一份,再也抹煞不掉。

    也就是说,这次上海之役的胜利,至少有七成的功劳,要归于轩军。

    “至于你刘先生的脑袋,我可舍不得砍。”关卓凡的心情不错,开了一句玩笑,“不然再到哪里去找先生这样的大才?”

    “赵竹生之才,强我百倍。”刘郇膏收起笑容,极认真地说,“轩帅,你拿黄文金去赎他,真是高棋!换做是我,便万万想不到。”

    这是在说赵景贤了。关卓凡见他如此认真,于是也敛起嬉笑之色,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时瑜亮,各擅胜场,也不能说他就强过了先生。”关卓凡沉吟着说,“不过我拿黄文金去换他,倒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是方才胡光墉和赵炳麟来过一趟――”

    轩军以破竹之势,先后击破两路太平军,俘虏黄文金的消息,早已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之间轰传,而且上海的士绅百姓都认定,关卓凡受秦城隍的庇佑,注定要成为李秀成命中的克星――先杀了他的次子,又捕获了他的女婿,这不就是明证?

    赵炳麟所想的还不止于此。他一收到这个消息,立刻便带了车,到租界里来找胡雪岩。他是湖州人,久居上海,生意做得很大,跟胡雪岩早就熟识。

    “雪岩,听说你跟关藩台,是好朋友?”赵炳麟一脸恳求的神色,“现在有一件事,一定要请你帮我的忙!”

    “好朋友不敢说,不过一两句话也许还说得上。”胡雪岩少见赵炳麟急成这样,于是答应得也很干脆,“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请尽管吩咐。”

    “听说李秀成的女婿落在官军手里了,我想请你替我去求一求关大帅,看能不能拿他把竹生换回来。”

    赵炳麟是赵景贤的亲叔父,赵景贤守湖州,拒绝出城的时候,最后一封信便是送给赵炳麟的。赵景贤被俘之后,关押在苏州,赵炳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多方设法营救,许以重价赎买,终因赵景贤是李秀成的要犯,因此都不能成功。

    胡雪岩听说是这个事情,大起踌躇――事体太大,不是自己能够插得上手的。

    赵炳麟见他犹豫着不说话,急道:“雪岩,竹生他可是为了浙江人在打拼,才遭此难!”

    这句话极有分量,同为浙江人的胡雪岩不能推脱了,于是下了决心,说道:“好!我陪你到泗泾大营去走一趟。”

    就这样,两人各自骑了一匹健骡,以数人相随,从上海赶到了泗泾。

    胡雪岩来拜访,关卓凡自然立刻传见。胡雪岩和赵炳麟都是捐有官身的人,官场上的应酬亦是家常便饭,可是一等到进了大门,铁血军营,森严肃杀,那种慑人的寒意,迫面而来,两个大商人就有点吃不住劲了,特别是赵炳麟,一步一颤,等见到关卓凡,话也说不利落,扑通一声跪下,先磕了一个头。

    “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关卓凡吃了一惊,一面搀扶,一面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一旁的胡雪岩。

    等到胡雪岩把来意一说,关卓凡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赵景贤而来。

    这一节故事,刘郇膏不知道,现在听关卓凡说了,点点头道:“原来有这一跪,其情可感!”

    “倒也不是为了这一跪。”关卓凡平静地说道,“我换福瑞斯特,那是轩军自己的将领,犹有可说,换赵竹生,未得朝命,其实多少是有些冒昧了。不过,赵炳麟带了这个来――”

    他顿了顿,从军案上的一个盒子里,翻出一块略旧的白布来。

    “这是赵景贤从湖州城里,给他这位叔父的血书。”

    张勇和刘郇膏都是一震,围上来看。只见白布之上,暗褐色的字迹宛然,正是以血书就的十六个大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父老犹在,何敢偷生?

    “赵景贤真国士也,”关卓凡感慨道,“说不得,只好救他一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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