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以来,”关卓凡说道,“国势日蹙,西人日益轻我,真正要把这个局面扭转过来,第一,自然是自个儿得争气、得自强,得肌肉强健、筋骨扎实该打赢的架,都得打赢了!叫人家再不敢对你有所觊觎了!”

    顿一顿,“第二,‘西学东渐’虽必不可免不然,吾亦无由自强!不过,若始终只有‘西学东渐’而无‘东学西渐’,人家还是看你不起!你的气力再大,人家看你,亦不过山东六国之目赢秦罢了!须知,近两百年来,泰西文教鼎盛,大贤辈出,光华粲然!”

    再一顿,“何况,咱们的力气再大,较之泰西,三、五十年之内甚至你我有生之年,也未必到得了秦之于六国那个局面!”

    敦柔公主面色凝重,微微颔首。

    “所谓‘化及蛮夷’,不能只是一句空话!”关卓凡拿筷子轻轻的点着桌面,“更不能倒转了过来,我泱泱中华,反倒成了‘蛮夷’!他娘的!什么世道!”

    他在敦柔公主以及公主府的下人面前,从未出过任何不文之语,今天讲的兴起,“他娘的”破口而出,一旁伺候的侍女险些骇笑出声,赶紧抿住嘴唇,死死的忍住了。

    敦柔公主也很意外,秀眉微蹙,拿一根芊芊葱指,在关卓凡持筷的手背上轻轻一点,嗔道,“王爷!”

    虽是嗔怪,却是带着笑的,而语气娇软,动作更是亲密,关卓凡只觉得骨头都酥了,醒一醒神儿,讪讪的说道,“呃……失言!失言!”

    敦柔缩回手,同时也收起了笑意,郑重说道,“王爷的深意,我已经明白了!‘东学西渐’,确实是国之大事!”

    踌躇了一下,“可是,正因为是国之大事,万不敢稍有轻忽,而我,年轻学浅,又是”将“女子”二字咽了回去,顿一顿,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怕有负王爷的重托啊!”

    再一顿,“这件大事,其领衔者,难道不该是……硕儒耆贤吗?”

    关卓凡摆了摆手,“这个你就想差了!”

    顿一顿,“这件事情,不管交给哪个领衔都好,就是不能交给那班‘硕儒耆贤’来领衔!”

    “这……”

    “我方才说,”关卓凡说道,“《梨园荟萃》可为‘东学西渐’之肇始,是因为,目下已可想见,皮黄必为泰西人民不论贵贱贤愚皆喜闻乐见,因此,是‘东学西渐’最好的一个楔入点!可是,若叫‘硕儒耆贤’来领衔别人不说,你只想象一下,若起倭艮峰于地下,将会如何?”

    微微一顿,“他老先生自个儿就不听戏同我不一样,我不听戏,是不懂戏,可不反对别人听戏!他老人家呢,以为郑音**,最好一禁了之!这样的‘硕儒耆贤’,带着‘中国戏曲亲善团’出访泰西,嘿嘿,你能想象,那是副什么模样吗?”

    郑音,本指春秋时郑国的音乐,被孔子弟子子夏批评为“好滥淫志”,后世多以“郑音”代指俗乐。

    敦柔公主莞尔,“还真不大好想象呢!嗯,还有,倭艮峰是反对办洋务的,‘东学西渐’,当然要跟西洋人打交道叫倭老夫子来打这个交道,也未免太难为他老人家了些!”

    “可不是?”

    顿一顿,关卓凡继续说道,“你说自己‘年轻学浅’我看,年轻则年轻,学浅则未必!而且,‘东学西渐’,本就应由浅而深,万不能倒转了过来,由深而浅!”

    “王爷的意思……”

    “咱们还是请倭老夫子来说事儿吧!”关卓凡说道,“若是叫倭艮峰来办这件差使,你可以想见的,他老人家一开口,就必定是《大学》、《中庸》哎,哪个洋人晓得你在说什么呀?”

    “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王爷是说,就算要讲四书,也得从《论语》、《孟子》讲起由浅而深?”

    “不错!”

    “嗯!”敦柔公主点头,“若说‘浅’,皮黄就是‘东学’中最浅的那一部分,所以,王爷才会以其为‘西渐’之肇始?”

    关卓凡拊掌,“对了!”

    啜了口酒,说道,“还有,方才,你有两个字没有说出口来,我替你说罢‘女子’!可是,这不是你的劣势,正正相反,这是你的优势!”

    “这……”

    “第一,”关卓凡竖起一根手指,“西洋尊重女子这一层,比咱们强的太多了!有些事情,女子来办,不见得比男子更难些,更顺溜些,也说不定!”

    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不是普通女子,你是固伦公主、恭亲王亲女、辅政王福晋!”

    顿一顿,“洋人是很尊重六哥的;我呢,在洋人那儿,也算有些分量,因此,‘敦柔固伦公主’这块招牌,在洋人眼里,那是金光闪闪!哪一个‘硕儒耆贤’比得了?”

    敦柔公主抿嘴儿一笑,“我明白了我是扯王爷的大旗,做自个儿的虎皮!”

    关卓凡“哈哈”一笑,“哪里!公主自个儿的这面旗子,经已足够之大了!”

    顿一顿,“再者说了,‘东学西渐’既以《梨园荟萃》为肇始,而你经已跟维多利亚长公主、露易丝公主有了交情,则顺势而为,事半功倍,不就是理所当然了吗?”

    “好罢!”敦柔公主说道,“王爷既如此说,我更无可辞我,努力去做吧!”

    顿一顿,“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眼下,肩上……已是觉得沉甸甸了呢!”

    关卓凡用安慰的语气说道,“你也不必有太大的压力!这件事情,当然不是一个人办的下来的,你的下头,也要有一班人才行迟一些,一个个都给你凑齐了!”

    顿一顿,“还有,也不要以为‘东学西渐’有多难这个底子,两百年前,其实就已经打下来了!”

    “哦?这我就不懂了!请王爷述其详?”

    “你大约想不到,”关卓凡说道,“西元一六八八年,亦即……嗯,康熙二十七年之时,法兰西便出版了一本《论语导读》吧?”

    “啊?二百二十年前?法兰西?哎哟!想不到!确实想不到!这……要说‘肇始’,这才叫‘肇始’吧?”

    “算是吧!”关卓凡笑一笑,“彼时以降百余年间,在泰西,‘孔学’以及关于中国文明制度之种种,可算‘显学’了!法兰西有一位大哲,名曰伏尔泰的,盛赞孔子为‘唯一有益理智之大贤,照亮方向,世界得以免于迷惑;他从来仅以圣贤而非先知之口吻讲话,而世人亦皆以其为圣贤’你看看!”

    “这不就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嘛!”

    “差不多了!”关卓凡说道,“这位伏尔泰,还写了一出戏,叫做《中国孤儿》其实就是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自称《中国孤儿》为‘孔门道德剧’,认为以之教化人心,最有裨益。”

    “哦!”

    “另有一位大哲,名曰黑格尔,德意志人,推崇老子,称老子为‘融哲学入生活之奠基人’,真正的‘知行合一’!又有一位大哲,名曰孟德斯鸠,法兰西人,盛赞中国的文明制度,称中国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奖励美德之国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原来”敦柔公主感叹着说道,“泰西哲人曾如此之推崇中国!那后来,怎么?……”

    “怎么前恭而后倨?”关卓凡笑一笑,“第一,彼时,咱们到底还是康乾盛世,而泰西还没有真正发达起来,难免要高看咱们一眼;到了嘉、道的时候,人家真正发达起来了,咱们呢,家境败落了,这一类的好话,可就听不大着喽!”

    顿一顿,“第二,彼时,泰西大哲多多中国,也有一番‘以彼之杯酒浇己之块垒’的意思在,既如此,对于这个酒的味道,就不能不多做夸赞了!”

    “嗯!……”

    “不过,无论如何,泰西对于‘东学’,其实并不陌生,更不反感,因此,你尽管放手去做,不必怕难!”

    “是!王爷的话,我记住了!”

    顿一顿,敦柔公主含笑说道,“今儿个是怎么了?正在用膳呢,竟说了这许多的话!一大桌子的菜,王爷也没能吃几口!好了,不说那许多了,王爷赶紧用膳吧!菜若凉了,如王爷之言,‘再回锅,味道就没有那么好了’!”

    微微一顿,“王爷日理万机,可难得回府用一次膳!”

    “好、好!吃饭、吃饭!”

    这一顿饭,关卓凡吃的舒心畅意,不知不觉,连肚子都微微的鼓了起来,这也不必细表了。

    膳后移座,侍女上茶。

    关卓凡抿了一口茶水,闲闲问道,“今儿个下午,老九的媳妇儿过来窜门儿了?”

    敦柔公主面色微变,“是!”

    关卓凡留意到妻子的异样,有些奇怪,“怎么?”

    敦柔公主没有回答丈夫的话,扬声说道:“你们都出去!”

    你们当然指的侍女们。

    几个侍女赶紧退了出去,而且,不必敦柔公主特意吩咐,站在窗外廊下的侍女,也自动自觉的退了开去。

    “这个九婶,”敦柔公主微微冷笑着,“愈来愈过分了!说了一大篇儿古里古怪的话!又扔下件古里古怪的东西!真叫人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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