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天光破晓。

    铁蹄践踏在夜雨湿润的道路上,泥浆四溅,万余骑兵兵临军都城下,停在两百步开外。

    早已看到骑兵到访的军都士卒在西门城楼上神色警惕,还有人弓开满月,严阵以待。

    骑兵方阵中有十余人拍马而出,领头的两人一人白马银枪,一人白马铁矛,交头接耳地说了一会儿,随后白马银枪的身影驱马上前几步,举枪大喊道:“城内乌桓军听着!蓟侯、骑都尉公孙瓒在此!尔等还不开城投降!”

    城楼上人影晃动,但没有回应,仍旧挽弓戒备。

    那骑手回去和那手持铁矛的骑手又说了片刻,随后进了方阵,不一会儿,领着一辆轺车出来,车箱内坐着一名十岁左右的孩童。

    那骑手又大喊道:“城内乌桓军听着!乌桓单于楼班大人在此!尔等还不快开城门!出门相迎!”

    城楼上顿时人影晃动得更加多了,不断有人从女墙上冒出头来,连弓箭手都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还有人左右对视,似乎是在开口讨论着什么,但偏偏还是没有人回应出声。

    见城楼上的反应莫名其妙,城下骑兵方阵中也不时有人交头接耳,那骑手回去又跟那持矛的人说着话,不久之后,那骑手挺枪而出,高声大喊:“搞什么!来个管事的!刘某……”

    话音未落,城门突然开了,有三道人影率领诸多骑步兵拍马而出。

    领头的一人头戴进贤冠,身穿皂衣,腰佩专门盛放印绶的紫色鞶囊,一段代表着官至两千石的青绶显露出来。

    那人年纪五十有余,相貌儒雅,两鬓虽白,精神矍铄,此时身着官服,又多了几分难言的威严。

    待得那人出来,这边拍马而出的骑手便也愣了愣,随即大笑着纵马过去,“老师!你们怎么来了!”

    说话的自然是刘正,而身着官服之人,便是卢植。

    待得看清楚卢植,以及他身旁的关羽张飞,站在阵前的公孙瓒紧皱的眉头便也舒展开来,随后与黄邵李成等人招招手,示意大家过去,但扭过头,方才抖了抖缰绳,那边关羽在刘正接近之后,突然暴喝一声“反贼,还不下马受降!”,青龙偃月刀随着一声嗡鸣,猛地劈在了刘正座下马匹的脑袋上。

    空旷的原野上响起一声短促的马嘶声,随后马脖子被一刀劈断,鲜血迸射,马匹跌倒,刘正跌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染得半身是血。

    还没等公孙瓒等人反应过来,关羽身后一名身着玄甲的儒将似乎早已等候多时,驱马上前几步,长矛立刻对准了刘正的脑袋,大喊道:“来人!绑起来!”

    与此同时,刘正歇斯底里地怒吼道:“关云长!你他娘疯了!”

    他捂着胳膊躺在地上冷汗连连,身躯痉挛不已,鼻头被撞破流了血,半张脸也磨破了渗出血丝来。此时发带早已松了,他披头散发,半身灰尘半身马血,模样看起来狼狈至极。

    “竖子!还敢怪罪云长!你莫非还不知罪!”

    伴随着卢植一声大喝,骑兵方阵中一片轰然,公孙瓒凝眉望着那挺着长矛的儒将,神色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却是没有再拍马上前,也没有下马,举手示意李成赵云等人稍安勿躁后,拱手扯着嘶哑的嗓音大喊道:“老师,还不知德然所犯何罪!”

    “你且问他!”

    卢植冷哼一声,望向刘正。

    有两名士卒将刘正架了起来,还当着众人的面朝拒不配合的刘正拳打脚踢了两下,嚷嚷着让刘正老实点,随后将刘正绑了起来。

    刘正顺着一直指着自己的长矛望向那儒将,恨声道:“老师,正自认为行事光明磊落,还不知道哪里犯了错,值得你如此大义灭亲,值得刘幽州之子刘大公子如此横矛相向!”

    “刘和!”公孙瓒低喝一声,眉头顿时紧皱起来,随后扫视着卢植关羽张飞,眼眸中神光不断闪烁。

    刘和冷哼一声,表情不屑道:“好一个行事光明磊落!来人,将人头挂出来!”

    话语刚落,城楼上有一个小笼子被吊了出来,里面放着一颗人头,刘和坐在马上,拄矛朝刘正喝道:“你可识得此人!”

    “你倒是让他的脸朝着我啊!”刘正大喊一声,随即被身后一名士卒踢了一脚,跪倒在地。

    他透过乱发,瞪向关羽张飞,咬牙切齿道:“你我兄弟三人说好的同生共死,你们他娘的在干什么!攀上高枝忘了旧人对吧!”

    “某不屑与反贼同生共死。”关羽捋须冷哼一声,张飞却抿着嘴,低下了头。

    “反你娘啊!关云长,老子若是没死,你等着受死吧!”刘正咬牙切齿,卢植冷着脸道:“放肆!你可知老夫准备上任代郡太守,云长乃我麾下都尉,威胁朝廷命官,你果真是乱臣贼子!”

    “老师,你……”

    “竖子,还不认罪!你可知道,城上那便是公孙度的人头!他临死之前,供认不讳,说你与他密谋造反!”

    话语刚落,方阵内一片喧闹,李成拍马而出,“子干公!公孙度乃乱臣贼子,许是临死之际胡乱攀咬!你们可切莫误会了我家主公!”

    “李成,你且回去!老夫念在你亲亲相隐,必然在刘使君面前请求,饶你一命!”

    卢植摆摆手,公孙瓒眸光冷冽地瞥了眼刘和,又大喊道:“老师!此事有待斟酌,此番公孙度会有如此下场,全是德然与荀辽东谋划。学生得救,亦全靠德然救援。若德然当真谋反,莫非学生也谋反了?还有荀辽东也谋反了?”

    “荀文若已经被我等囚禁起来,还在拷问。至于你,自然不会。”这番区别对待明显内有玄机,公孙瓒那边的方阵中人声顿时愈发嘈杂,卢植朝后挥了挥手,“诸位,你们切莫中了这竖子的奸计。你们要证据,我这里就有人证!”

    话音刚落,有两个遍体鳞伤的人被架了出来,那两人一名年轻人,一名中年人,赫然是左灵与李别。

    听得卢植指着刘正说着“你二人可认得此人?”,左灵忙不迭地点头道:“对,便是此人!便是此人!他便是刘德然!左某亲眼所见公孙度与他通过书信!”

    “李某也见过!”

    “你二人是何人!怎敢如此污蔑我家主公!”赵云义愤填膺。

    刘和指着左灵冷笑道:“他便是董卓麾下大将李傕李校尉账下司马左灵!这另一人,乃是李傕侄子李别。你说,你家主公当真清白?”

    刘和挺直腰背,义正言辞道:“可别忘了,他手中尚有圣旨啊!虎贲中郎将,好大的名头!昔日还当着众人的面以虎贲中郎将一职震慑轲比能,莫非不是自露马脚?”

    “胡言乱语,信口雌黄!”刘正朝刘和怒目而视,大喝道:“我刘家为汉室宗亲,世受皇恩,刘某腰间尚有灵帝所赐中兴剑!怎会与董贼同流合污!你们过河拆桥,冤枉刘某,莫非是要寒天下忠臣义士的心吗!”

    “缴剑!”

    卢植喝了一声,一名士卒从刘正腰间摘下佩剑后递过来,他握剑喝道:“竖子!你也敢谈忠臣义士!昔日宛城之下,朱公所言音犹在耳,血泪之举天下皆知!老夫也以为你已经是忠臣义士!往后也会痛改前非,不再鲁莽行事!”

    他神色悲痛,手指指着刘正大喝道:“未曾想是老夫瞎了眼了。这短短四月,你挑唆乌桓进兵,蛊惑黄巾、黑山忠臣义士北上,落得幽州满目疮痍,生灵涂炭,死伤十万有余。只此一战,幽州倒退数年!如今董卓祸乱朝纲,幽州乃大司马三兴汉室的根基,你有此行,莫非不是心怀鬼胎?”

    “老师,这完全就是诬陷,学生此番……”

    “诬陷?”

    刘正刚开口,卢植摇头哼笑几声,仰头神色悲愤,“你莫非以为老夫不知你素来急功好利。昔日老夫于朝堂几番建言让你入朝为官,灵帝曾说,终其一生不愿用你,果真是金玉良言!你便承认吧,此番董卓诏书,让你心动了,所以你与公孙度还有此二贼勾结,对吧?”

    “刘某与董贼势不两立!”刘正咬牙道,暗自低头瞪向左灵和李别,在两人神色躲闪中,微微低头抬着眼帘瞪了眼卢植。

    “竖子,还不认错!你当真要老夫动用刑罚,让你认罪!”卢植大喝道,“来人!”

    “且慢!”公孙瓒这一声喊得嗓子又快哑了,皱眉清了清嗓子,大喊道:“老师!此事尚有疑虑!而今黑山黄巾百万之众,聚集幽州,学生以为,还得妥善审理此案,若动用私刑,有屈打成招之嫌,可否待得学生与德然救助了昌平黄巾义士,再来……”

    “他若跑了,你来负责!伯珪,你可切莫糊涂啊!”卢植懊恼道,随后皱眉大喊:“昌平黄巾义士,你便不要管了,刘使君自会安抚。你先过去宁县,为师过来之时,让鲜卑大人轲比能逃了出去,为师料定他因苴罗侯被扣留,有趁虚而入的意图,你且带兵过去抵挡,切莫耽误了时机。致使鲜卑进犯,幽州雪上加霜。”

    公孙瓒还想说什么,卢植喊道:“快去吧!对了,带上子度的部队!这苏仆延,我等已经劝降了,你那些白马义从也都要回去,至于子度,我会安顿好,待得你什么时候要南下了,我再让他见你。令支那边你的家族,你也放心,我等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公孙瓒沉默半晌,神色突然肃然,眼眸精芒闪烁,抱拳道:“好!那学生这便出发了!还请老师替学生向刘使君问安,还不知他可有病入膏肓?何时入殓?倘若那天到了,老师一定要派人告知于我!”

    “大胆!”刘和怒喝一声,公孙瓒举矛指了指刘和,轻蔑一笑:“单挑如何?某家让你三十招!亦或放开来打!我倒要看看,你们当真有能力震慑百万黄巾!”

    “你……”刘和脸色铁青,却不敢上前。

    公孙瓒冷哼一声,回过头,“子龙,李成,你二人留下,谁要是伤了德然,你们出城告诉我,我们走!”

    “且慢!伯珪,把部曲带走,楼班留下!”

    听得卢植大喊,已经掉转马头的公孙瓒也不回过身,歪着脑袋瞥了眼卢植,随后嘴角一勾,冷声道:“老师照顾好德然与我一众兄弟,学生也会照顾好楼班。”随后挥挥手,在楼班痛哭流涕地朝着卢植求救呼喊的过程中,穿插进骑兵方阵之中。

    随后不久,整个骑兵方阵就只剩下李成赵云,两人凑向卢植时,张飞突然开口,“李大哥,你二人先跟在我身边吧。”

    李成没有说话,望了眼张飞攥着缰绳的手,见张飞没什么手势,神色微微冷下来,想了想,又朝卢植进言道:“子干公,李某以为……”

    卢植不由分说道:“益德,你将李成他们带下去安顿好。云长,你也将这竖子带下去。未免城中黄巾军不知细情,起了暴动,暂且给他准备一辆马车,别让人看到了。老夫稍后亲自审问。”

    “老师,学生无罪!刘使君过河拆桥,学生……”

    眼看着刘正叫嚷着被押进后方阵型之中,左灵与李别神色惊慌,歪着脑袋望着城头还悬着的小木笼,身躯微颤,待得听得卢植开口说着:“此二人尚是人证,先留着吧,待得邹校尉从辽东回来,倘若还有什么刘正的证据,到时候连同他们的生死一并决定……”随即松了一口气,忍受着浑身伤痛,上了囚车。

    不久之后,一辆黑布遮挡、车门紧闭的马车上,刘正躺在车厢里,痛喊出声,“要死要死要死……嘶,别动我腿……我这左膝盖好像也磕到了,整条大腿又痛出来了……”

    一旁卢植翻着他的裤腿,“为师都说了苦肉计了,你不是武功高强吗?怎么就没护好自己。”

    “你就比个口型,我哪反应得过来,而且云长那一下来真的啊,我吓都吓死了,等落了马才回过神。嘶,疼疼疼,有药吗?我药用光了,让我先缓缓……”

    “没有,而且此次我不会让你用药,可能得坚持个十天半月。自然,我会让人去探监,他们带了,没被搜出来便能给你上药。此外,这一天一次的审讯,若是伤情有变,我等也会帮你转移到其他地方。此时么,你就忍痛呆在监狱里对着左灵和李别用苦肉计吧。”

    刘正咧着嘴侧了个身,“什么苦肉计……若不是你和云长,还有瘦猴……呃,黄恬和车焕扮士卒,换一群人,我杀人的心都有。”

    车外黄恬轻咳一声,刘正呸了一声回去,扭头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就知道我应该打死不承认。可骗左灵与李别,有什么用?还有,伯珪兄和大公子,亦或黄巾军和郡兵,还有鲜卑与乌桓,倘若真闹翻了……”

    卢植拍了拍刘正的小腿,示意刘正稍安勿躁,随后笑起来,神色微厉,“此番计划,由刘使君、大公子、为师、玄德、季匡、文若,和你家中二位夫人共同谋划,你觉得可会有所闪失?你便只要从中配合……自然,也不是让你真的就受苦了,你放心,此番让你在狱中也过逍遥日子。”

    卢植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起来,“顺带着,养养伤,筹划筹划刘家开枝散叶的事情。”

    “呃……”刘正愣了愣,脑海里闪现一道倩影来,随即又反应过来,“可我娘若是知道我……”

    “除了你娘会知悉内情,装病卧床。再如云长益德他们几个需要策应的,其他人啊,一概不知。这一次,便是要真,我等布个大局,坐等董卓,乃至天下所有奸贼入瓮!”

    “董卓?天下所有奸贼?”刘正挑眉惊喜,猛地挺身,触及伤口又哀嚎着躺了回去,苦着脸好奇道:“具体呢?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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