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六年五月的江南,已经尽显江南的湿热,对于此时江南的百姓来说,非但是江南、江西、浙江、福建广东等地的百姓都已经换上了汉式的衣裳,甚至就连过去剃发不如式的长沙等地,也有人悄悄的留起了头发,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在屋子里穿着明式的衣裳,可到后来却堂而皇之的穿着衣裳出现在街头,甚至就连过去私藏都要砍头的一统山河巾,也被人戴在了头上,而相比于长沙等地百姓的试探,在江西,非但百姓们早就换上了汉家的衣裳,甚至就连那曾经剃尽的头发,这会也差不多已经长齐了,于街头上游走,那还能见着丝毫清虏奴役的痕迹,若是说有的话,恐怕就是那南昌城外石碑,那花岗岩制成的石碑上铭刻着纪录清虏屠杀的文章,当然,还有一块汉奸碑,上面刻着江西籍汉奸的名字、籍贯,而这两块碑都是用于警示后世之人。

    那碑位于官道两侧,离城不过里许,而石碑建于凉亭之中,以免风吹雨打。而在这凉亭一旁又有老汉支起的茶摊,摊子不大,却可供路人歇个脚、喝口茶。近晌午的时候,数乘数骑沿着官道而来,为首的长者一身员外打扮,那长须员外瞧见这路边的茶摊便说道。

    “先在这里歇个脚吧!”

    虽说离城只有里许,但是这员外显然并不着急,他跳下马后,便直接做到摊上,然后说道。

    “来壶茶。”

    对茶水,这员外似乎没有要求,只是要了一壶最普通的茶,坐在茶摊凉棚下,在老汉上茶的时候,员外瞧见对面的亭子便问道。

    “老丈,为何你在这出生意,而不到对面,那里正好有大树能挡住阳光,总好过你在这边支摊啊。”

    对面亭子旁有数株大树,大树成荫,天热的时候,自然在那里出生意更好一些。

    “员外是外地人吧。”

    老汉笑眯眯的说道。

    “嗯,是从外地过来的。”

    “员外你瞧这碑亭。”

    老汉指着碑亭说道。

    “这边的碑亭是“江变纪略”说的是永历三年清虏“征南大将军”谭泰屠城的事儿,记的是清虏如何杀我南昌二十万百姓的事儿,真可谓是字字泣血,过往客商于此路过的时,观此文,无不是泣不成声。往往都会买些香火祭祀被杀百姓。”

    老汉手指着亭外的纸灰,又指着茶摊旁边的纸钱、香烛。

    “员外若是有意,也可烧些纸钱来,保个平安。”

    这人到是会做生意,居然连这生意都没落下。员外略点下头,于心底暗自寻思道。

    “那对面呢?”

    “对面!”

    只见老汉摇头叹道。

    “羞见外人啊,那上面刻的都是家在江西的汉奸,你说,好好的人不当,为何偏偏当鞑子的走狗,他们就没见着鞑子兵杀了多少汉人吗?”

    老汉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愤愤不平的往那边石碑的方向吐了口水。

    “那汉奸碑在那,但凡是个人也不耻和汉奸碑呆在一起,老汉我就是再不明白世理,这个世理又岂不明白?”

    瞧着老汉那副愤愤不平的模样,只听那员外说道。

    “若是人人都不看那汉奸碑的话,只恐这汉奸碑也就没有了警示后人的用处了。”

    他这边话声不过刚落下,只听那老汉说道。

    “怎么个没用,谁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若是有同宗的名字,恐怕早就无脸见人了……”

    对于老汉的话,员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便若有所思的瞧着那汉奸碑,随后又是笑叹口气,然后一边喝着茶,一边与这老汉聊了起来。聊的倒也不是其它,而是聊着今年的收成,聊的是百姓的生活。

    “其实,说到底,我们江西人能过了安生日子。还是多亏了张尚书,”

    聊着聊着,那茶摊的老汉突然颇有些感叹的说着。

    “哦?这是为何?”

    “员外,您是见过世面的,就没瞧见,这天下那里不是在兴兵,虽说北伐恢复中原是不错,可到最后死的不还是寻常百姓嘛,若是说太平,恐怕这天下,也就是数江西太平了,打从张尚书入了南昌,便安稳一方百姓,让百姓休养生息,那里兴过兵……”

    老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话落到员外的耳中,只让他的脸色变得越发的难看起来,甚至就连一旁的随从,脸色也跟着变得极为难得。

    “你这老汉胡言乱语什么!”

    旁边的随从话音落下的时候,那老汉却在一旁叹息道。

    “哎,那里有胡言乱语,多亏张尚书仁义,知道我们江西百姓的苦楚,所以才不兴兵,让我们过上几年的安生日子,只是如此一来,怕会惹皇上不高兴,毕竟,尚书大人可是几年都没兴兵伐虏了……”

    “你……”

    不等身边的仆佣说话,那员外便制止了他,然后吩咐道。

    “好了,把茶钱付了!”

    说罢,员外便跳上了马,在离开茶摊的时候,那脸色依然显得很是难看。

    “部堂,您不要听那人胡言乱语……”

    这骑在马上的正是大明的兵部尚书张煌言,先前他一直在江西各地巡视,这才回到南昌。这会他听着下属话,不待其把话说完,他便摇头说道。

    “张某确实有负皇上!”

    说完这句话后,张煌言的神情显得有些失落。

    “想当初,张某人领万余人入江西,不过月余便收复江西,形势是何等之好,只可惜后来……”

    “不还是因为李子渊那贼子,把部堂所练精兵悉数带走,才使得部堂无力伐虏吗?”

    对于下属的回答,张煌言只是沉默着,尽管已经过去数年,但李子渊的背叛于他心中仍然是根刺,让他每每想起都是一阵心痛。

    楚王北伐……原本应该是他张煌言领兵北伐,克复中原,但是李子渊的背叛,非但让他尽失麾下精兵,甚至就连北伐也成为了泡影——九江在李子渊的治下,一下堵住了他麾下部队北伐的道路,甚至,也正因如此,他只得暂时放下北伐的心思,一心安稳地方,虽然这两年江西已经恢复了元气,但是张煌言的心里却一直过不了那个坎。

    “楚藩此次北伐,可谓是功在社稷,如今神京克复,张某人也算是不负朝廷了……”

    自嘲式的言语从张煌言的口中道出之后,他的脸色依然带着些焦虑。

    “部堂,可是在担心时局?”

    作为张煌言的幕僚,吕留良注意到他神色中的焦虑后,便试探着问道。

    “嗯!”

    下巴略点,张煌言朝着远处看了眼,然后说道。

    “如今北伐功成在际,天下局势如此,实在不让人心安啊!”

    他口中的天下局势,指的自然是淮、楚、闽、晋四藩掌握天下兵权、财赋的事实,与其它四藩不同,作为兵部尚书的张煌言一直都恪守着臣子之礼,在四藩开幕府的时候,张煌言未开幕府,甚至直到现在,他只是大明的兵部尚书,只是属理江西事务罢了,但是他却无力改变大局。

    “四藩掌握天下兵马、财赋,且又各开幕府,如此,确实非国家之福。”

    吕留良的话声不大,只能让两人听到。

    “不过以在下看来,四藩虽强,却也是互相牵制,若是今上能行以手段,想必亦可收兵权、财赋于朝廷,”

    “关键要首先还驾京师,非如此,不能安天下!”

    张煌言道出这句话之后,又往北方看去,然后说道。

    “先前,我已修书一封与成仁,请其待京师克复后,送朝廷与皇上还驾京师,想来,他应该已经收到信了,只是成仁……”

    话声略微一顿,张煌言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当初差点死于他刀下的青年。

    “成仁此时之心,委实难料啊!毕竟……”

    “毕竟,京师是楚藩克复,如此淮藩又岂会愿将朝廷拱手相让。”

    作为大明的臣子,吕留良自然是站在大明朝廷一方,对于四藩各开幕府,本就是早有微词,毕竟于他看来,这并不是国家之福,同样也不是百姓之福。尤其是淮藩还“挟天子”。

    “成仁不是那种人,只是……”

    断然相信朱明忠绝不会把持朝廷的张煌言,话到嘴边,却又说道。

    “只是,他不一定愿意看到朝廷为楚藩掌握,毕竟,李子渊……”

    人品不佳啊!

    虽说同样深知李子渊人品极差,由其控制京师,到底是福是祸,张煌言并不清楚,但另一方面他却知道,对大明来说这却是最好的选择。

    “虽李子渊人品不曾可靠,可目下,京师由其把持,总是好过为他人把持,非如此,天下不能安定……”

    作为兵部尚书的张煌言很清楚,四藩看似强大,实际上,一直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如此,朝廷才有机会互相牵制。也正因如此,才不需要担心四藩行不臣之事,只是,在另一方面,现在他却不得不去考虑另一个可能——朱明忠拒绝皇上还朝京师。若是如此,那可就当真是不臣了!

    注意到部堂神色中的无奈还有那欲发而未发的叹息,吕留良便试探着问道。

    “部堂,您是不是在担心淮心会行以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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