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天山脚下的盛京,天气仍带着些暑热。可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寒流,却自南向北卷席着这座城市。

    这股寒流不是从北方越过阿尔泰山卷席而来的寒风,而是战争的消息。

    明朝占领哈密!

    人心惶惶!

    几乎是从这个消息传出的瞬间,整个盛京城内就处于一种风雨飘摇的境地,不到二十年间,两次仓皇出逃的惨痛教训,在他们的心中落下的阴影,至今都是挥之不去的,不知多少人会在恶梦中梦到明军杀来的一幕。

    在旗人的梦中,没有满洲的沃土、没有科尔沁草原的羊群,只有那些如狼似虎杀来的明军,顶多的还有就是在泪水中追忆着家人——他们的妻女都沦为了汉人的婢妾。

    “天杀的,我们都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怎么那朱皇帝,还不放过咱们。”

    在盛京的茶馆里头,已经喝醉了的费勒达在那里哭嚷着,他的哭嚷声,换来的只是周围的一阵凄然。

    “哎,照我说,怪只怪,当年咱们入关的时候,杀的太狠了,要不然,人家也不会记恨到现在。”

    这边那穆的话音刚落,在附和声中,又有一阵反驳声。

    “那穆,你小子是越活越回去了,依我看,是咱们杀的不够,你像现在,咱们哈萨克、在布哈拉、还有希瓦,杀过去,女人掠回家给咱们生儿育女,男的过车轮不留全都杀死,即便是留下,也充作家奴,不配妻女给他,这才几年的功夫,你瞧,哈萨克的草原上,你还能见着哈萨克人吗?”

    “扯淡不是,谁说没有哈萨克人了,你家那婆娘不就是哈萨克人……”

    旁人的骂声立即换来众人的一阵轰堂大笑。甚至就连同店里的伙计——相貌与他们迥然不同的小伙计,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伙计早就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当年这些辫子兵杀来时,怎么杀死他的父亲,抢走他的母亲、姐妹,只是顺从的作为奴才,成日里伺候着主子们。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要是当年咱们也这么干了,又那里会有像现在这样,成天吃不好睡不香的。”

    “哎,说的容易,汉人也太多了,杀不完啊……”

    “一年杀不完,就照着十年的杀,那布哈拉人还往山里躲那,可结果怎么样?一个冬天,一场白毛雪,就冻死了几十万人,只要派大军跟着他们,像撵兔子似的撵着他们,最后不等咱们动刀,老天爷就把他们收了。”

    言语之中,没有丝毫的同情,冷酷且残忍,可听得人却很开心,似乎他们都恨不得现在就跳上马,去撵那些布哈拉人,把他们往深山里撵,让他们在荒漠雪山里饿死、冻死。

    “可不是,去年冬天的时候,你们没瞧见,我跟鄂佐领领兵进山的时候,追到山沟里头,一看乖乖,到处都是雪人,你们猜怎么着,那些雪人可都是人,足足几万人,就那么给冻死了,冻得跟冰棍似的……”

    “我的天,那瞧着是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反正就是你看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有些东西一辈子都忘不掉,也不会忘,当他们在那里说道着之前如何追杀那些布拉汉人,如何把成千上万的女人,像是牲口似的捆到马鞍上,然后拉到人市上卖掉的时候,坐在桌边的费勒达却一口品的喝着闷酒。

    “……你不知道,那小娘们的眼睛,就像是猫似的,瞧着那是一个可怜,你猜怎么着,当时我差点心软了,心想着,要不然就留在家里吧,你猜,拉到人市上,人家出了多少银子?足足三两银子,你说我能不卖嘛!”

    “你小子,是害怕留在身边了,到时候,人家趁你做梦,把你一刀杀了吧。”

    “我看,是阉了才对。”

    “我看也是……”

    听着那哄笑着,费勒达摇头苦笑着,到最后,看着他们心里头暗自嘀咕道。

    “指不定,有一天,你家的媳妇、闺女还得给人家弄到人市上去。”

    终于,费勒达醉了,在他醉薰薰的摇晃着身子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媳妇——那是十几年前在河州掠来的色目媳妇,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可他还是能看到她眼中看到哀怨,毕竟,她爹、娘甚至丈夫、儿子,都死在旗人的刀下,甚至就连她的女儿,也不知道嫁给谁了。

    “老爷,你回来了。”

    与往常一样,小苹,那个八年前朝廷赏给的有双蓝眼睛的女人,也是家里的老三便温顺的过去搀扶着他。这丫头进来的时候,才十三,也就数她最听话。

    “老二啊,我告诉过你,这衣裳,一直得穿旗人的旗袍,就是衣柜里头,也不能放旧衣裳……”

    躺到床上,在老二端着茶水过来时,费勒达在那里叮嘱着,这个女人柜子里头还藏着件哈萨克的衣裳,只以为他不知道呢。

    “老二,我告诉你,我看着了没关系,可若是别人知道了,那可不好,知道不,别不爱听我的话,我这是关心你……”

    男人的话,让女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最终,她还是没有说话,在男人睡着后,她就坐在院子里,摇着摇蓝,看着摇篮里的孩子,这是她和费勒达的孩子,曾经,她也有过丈夫和儿子,只是他们都死了。就死在她的眼前。

    辫子来到了草原上,然后,一切都没有了,男人们被杀死了,女人们成了辫子军的女人,不知多少倔强的女人被活活打死。

    想要活命,就要忘记这一切,就要学会伺候老爷。

    这是大姐说的,可很多时候,她都能看到大姐独立一人默默流泪的模样。

    忘记一切……真的能忘记吗?

    谁又能忘记呢?

    “二姐,这几天,你出去过吗?”

    身后的声音,让春喜回头看着老三。老三是个极漂亮的小媳妇,眉清目秀的,小长脸,尖尖的下颏象个白莲花瓣似的。她知道,这是旗人最喜欢的模样。不过,老三可没有表面上看起为那么乖巧。她喜欢出去,总借着送孩子到学堂或者买菜的名义,一出去就是半天,对此,老爷也从不过问。

    “这不,老六还没断奶,那有功夫出去。况且,你知道,老爷不喜欢女人出去。”

    旗人不是汉人,可有些规矩,比汉人还讲究,唯恐因为不讲究了,被人说成“蛮夷”,旗人最害怕的就是这个。甚至就连她们的名字,也起的都是汉人的名字,生怕用了蛮夷的名字,然后辱没了他们。

    “老爷不喜欢的可多了,他还不喜欢汉人呢,可咱们邻居有几家不是汉人?”

    小苹哼了声,完全没有先前有温顺。

    “那些汉人,也是旗人。”

    “那些人啊,就是一群汉奸。”

    小苹嘲讽道。

    “二姐,你没看见,这些天,那些人成天都是惶恐不安的,甚至不少人都开始收拾行了。你知道为啥吗?”

    “为啥?”

    春喜不解道。

    “汉人要打过来了。”

    “汉人要打过来了?”

    春喜的手一顿,然后说道。

    “你是说,是,是汉地的汉人……”

    原本正缝着衣服的大姐也愣住了,她都没注意到针扎到了手指头,只是愣愣的说道。

    “老三,你是听谁说的?”

    “现在盛京城都传遍了,听说哈密都让汉人占领了,王化行、图海见势不妙,就领兵撤了回来,一路逃了千多里,直接撤到了盛京……”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王家的老四,前个说她家老爷回来了,这么说,他们真的要败了?”

    自从辫子军来到了这里,就没人不怕辫子军,可是大家都知道,辫子军更害怕汉人,他们做梦都能梦到汉人杀过来,甚至就是老爷也不只一次做过这种梦。甚至有一次,还差点失手把老大给杀了,因为老大长得像汉人。

    “败不败不知道,反正现在盛京城里头,到处都是人心惶惶的,你瞧老爷不也是这个样子,昨个晚上,还把埋在地下的银子起了出来,兴许,过去几天,也会让咱们收拾行李。”

    说着小苹又看着大姐问道。

    “大姐,你是生在汉地,那些汉人到底是啥模样?他们该不会比这些还狠吧,要不然,他们怎么会那么害怕汉人……”

    “他们……”

    手中拿着针线,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汉人的模样,沉默了好一会,她才说道。

    “他们和这些人不一样,汉人讲究道理,而且对人友善,从来都不持强凌弱,他们也瞧不起那样的人,他们甚至太过仁义了,也就因为这,才险些让旗人夺了天下,后来,汉人的皇帝又领兵把天下夺了回来,这些人被杀的没地方躲,最后一路逃到了这里……”

    “哎,你说,为什么汉人不把他们都给那啥了,要不然,咱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啊,”

    春喜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怨言。

    “谁让他们跑的那么快,每次还没见着汉人,自己就先逃了,也就是跟咱们有些能耐……”

    “大姐,你说,”

    突然,小苹看着大姐问道。

    “他们这该不会又准备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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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没有民族主义的思潮的影响,以及没有电影、电视的反复提醒,人们的记忆有多长时间?很短暂。目光也是短浅的。估且不说我国历史上的例子,二战前的欧洲,各国百姓是何等的健忘?

    有时候人们真的是健忘的,而这种健忘不是说,他们不知道威胁,而是他们愿意相信,这样对他们的生活更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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