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乾隆爷的瑞士钟表机器人,钟老爷子修了十年都没修好,我这建造镇墓兽的手艺,能把它给修好吗?”

    老爷子喘息着握紧秦北洋的手:“小秦呢……我修了十年……但只差最后一口气了……你一定能行的……”

    “北洋,你就把这最后一口气,给这台老钟续上,也不枉老爷子十年的心血。”

    阿海又是一语双关,老钟既然是钟表匠,也是这台一百来年前的瑞士钟表机器人呢,而今晚上闯入紫禁城的使命,就是给这“老钟”续命呢。

    秦北洋低声对他耳语:“阿海,你把我在古墓中关了一年,又用棺材把我运到故宫,就是为了让我来修一口钟?”

    “这难道不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吗?”

    阿海这家伙,又是一语中的——修补器具,干工匠活,确是秦北洋这辈子最大的乐趣。修复这台乾隆皇帝的瑞士钟表机器人,可比做劳什子的刺客联盟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有意思多了……他该有多理解爱做木匠活的天启皇帝与设计了断头台又被断头的路易十六呢。

    可他怎能听阿海的摆布呢?秦北洋用眼角余光瞄着四周,这间水晶宫二楼的密室,四面都是钢铁,连跳窗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自己身体虚弱,胸口的肺癌没有复发就烧高香了,腰间捆着铁链子,面对阿海这个绝顶高手。而他身后那两个黑大褂的汉子,背后藏着刀剑,绝非善类,自己绝无反抗逃脱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秦北洋缺少一个无所不能的帮手——小镇墓兽九色,更别提安禄山的唐刀与俄国十字弓了。

    “先让我仔细瞧瞧这件宝物……”

    秦北洋瞪了阿海一样,拽着身上的铁链条,慢慢环绕了瑞士钟表机器人一圈。虽然密室里亮着许多盏灯,他还是提了一只手电筒,照射出钟表底座的背后,刻着两行洋文。仔细分辨之后,发现是法语和德语,秦北洋认出了其中的德语——

    工匠联盟第十七代大尊者PierreJaquet-Droz敬奉中国大皇帝陛下。

    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在这紫禁城深宫之内,乾隆皇帝最喜爱的瑞士钟表机器人,竟然是工匠联盟大尊者的作品?

    秦北洋闭起眼睛,想起一年多前在东京日本桥,关东大地震来临之前,地下密室所见到的工匠联盟第二十三代大尊者的真容……

    现如今,恐怕全世界都认为,是秦北洋刺杀了这位大尊者。这一年来,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之间的腥风血雨,不知已白白葬送了多少条生命……

    “钟老爷子,您可知,这件瑞士钟表机器人是何人所造?”

    “瑞士国的皮大师。”

    听到老钟说起“皮大师”,秦北洋按捺住想笑的冲动,瑞士钟表大师PierreJaquet-Droz的名字就是Pierre,这是个法语字,中国通常翻译为“皮埃尔”。那位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大画家高更的侄子,就叫皮埃尔·高更。

    “这位皮大师的宝贝,怎会落到乾隆皇帝的手上?”

    “乾隆爷八十大寿之时,两广总督福康安向广州十三行的英国人订购了这台寿礼。”

    秦北洋想起坊间传说——这位权倾一时的福康安,本是乾隆皇帝的私生子,果然是有一份孝心呢。

    “英国洋行就找到了瑞士国的皮大师?”

    “不错,皮大师,乃是泰西欧罗巴诸国不世出的能工巧匠,曾经周游列国,”老钟的眼睛虽瞎,脑子却很清楚,“皮大师最擅长做机械偶像,这些小机器人拥有三大绝活,一是写字,二是画画,三是弹奏乐器。以至于大奥国、大普国、大瑞国的贝勒格格们,都以为碰到了邪魔巫术。据说啊,大法国的皇后娘娘,也曾一掷千金求购这些宝贝。”

    老爷子说的“大奥国、大普国、大西国的贝勒格格们”想必就是奥地利、普鲁士以及西班牙的王子和公主们。“大法国的皇后娘娘”再次让秦北洋哑然失笑,却想起在巴黎地下墓穴的石棺中的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不朽真容,在这帝制覆灭后的紫禁城,不免心中胆寒……

    “皇上既然喜欢这台钟表机器人,为何不请瑞士的钟表匠人来修理?”

    “早就去瑞士公使馆问过啦,可人家瑞士人说,那户钟表工匠大师的后人,只剩一个手表牌子,已经无人能修理这件宝贝了。”老钟又连续咳嗽几下,指着自己的床底下,“小秦呢,我这辈子所有的工具都在这儿,我全都送给你啦,就当收了个关门徒弟,咱们来……”

    秦北洋从老钟的床底下翻出各种乱七八糟的修理钟表的工具,许多都是第一次见到,奇形怪状却又颇具心思。

    阿海在他身边催促:“北洋,时间紧迫,我们只有一夜!”

    “若我修复好了这件宝贝,你会放我走吗?”

    “你相信我吗?”

    “我不信你说的任何话。”秦北洋已在阿海身上吃过不止一次亏,“何况,我为何要跟杀父杀母的仇敌,又是刺客联盟的叛徒做交易?”

    “但你别无选择……”

    阿海脸上的刀疤一翘,匕首悬在老钟的头顶,若是秦北洋不答应,老头子当场血溅五步。而他的动作颇为轻巧,瞎眼的老工匠毫无所知。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秦北洋控制自己的呼吸,免得让老钟察觉出来,叹息一声:“好吧,为了钟老爷子,我答应你。”

    “好嘞!”老钟颇为兴奋地起身,伸手摸到了瑞士钟表机器人前,又准确地抓起一件工具,“小秦,咱们就从最底下的第四层开始……”

    “北洋,我对你有信心哦。”阿海饶有兴趣地双手抱肩,守在密室的门口,监视着秦北洋与老钟的修复,他看了一眼钟上的表盘,“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距离鸡叫天明还有三个半时辰。”

    “活该我是天生的工匠命呢。”

    其实,秦北洋刚一看到这个宝贝,就已经手痒痒想要打开试试。自从他上了太白山与阿幽结婚,有差不多一年时光,就把自己关在山顶上,钻研瑞士大型钟表的修复技艺。他还命人从欧洲购买了两台十八世纪汝拉山区的古董钟表,模拟花鸟虫鱼的运动,以及当时人物风貌甚至战争与格斗。这是秦北洋不可逃脱的宿命,若是死到临头,也会请求给自己最后一次捣鼓机械干工匠活的机会。

    他成了瞎眼老钟的眼睛,在老爷子的指导下进行修复。老钟反复说着“只差一口气”。他旋开底座螺丝,才见到精美绝伦的复杂机关。有些密如蛛网,钢丝比头发丝还细,代表工业革命以前,西洋手工艺的最高水平。

    霎时间,秦北洋的脑中自动浮起各种齿轮与纵擒结构,犹如一副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的图纸……

    这不是秦北洋生命中最漫长的那一夜,但是这座宫殿最漫长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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