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

    顾名思义,欧洲大陆以北,又在不列颠岛以东,日德兰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以西,连接英吉利海峡、挪威海以及波罗的海。上古时期,这是一片蛮荒的冰冷之海,罗马人视之为畏途,却在欧洲最黑暗的年代,成为北欧海盗维京人纵横驰骋的舞台。刚刚结束的世界大战,北海是大英帝国与德意志帝国碰撞的战场,在日德兰大海战,在斯卡帕湾的彩虹行动,海底留下无数艨艟巨舰,化作数百万吨的钢铁尸骸,等待下个世纪的黎明……

    民国十八年,1919年6月28日。

    巴黎,凡尔赛。

    今天早上,就在这座欧洲最伟大的宫殿内,签订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分赃的条约,也埋下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引爆的地雷。在与会的二十七个独立国家里,唯一没有在条约上签字的是中华民国。

    而在中国代表团驻地吕特蒂旅馆外的荒野上,一艘巨大的硬式飞艇正在准备升空。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帖木儿,正在地面挥手告别,他的眼皮一跳,低声说:“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将冲天一去不复返?”

    “不,他会回来的。”

    北京警察厅名侦探叶克难摘下礼帽,向着飞艇吊舱里的小伙子与姑娘们用力挥舞。

    欧洲夏夜短促,晚上八点,“尤里乌斯·凯撒号”飞艇升到三百英尺高空,巍峨的凡尔赛宫已缩小为一堆玩具积木。

    少年秦北洋唇边冒出几根坚硬的胡须,捂着隐隐疼痛的胸口,眺望夕阳没入地平线。癌细胞正在燃烧他的生命,医生已经给他宣判了死刑,执行日大约在一两个月后。

    飞艇吊舱内还有四个男人:北洋陆军中尉齐远山、剑桥大学物理系博士李隆盛、巴黎工业大学勤工俭学的留学生钱科,还有意大利最伟大的飞行员朱塞佩·卡普罗尼。

    唯一的女孩,是中华民国外交部的法语翻译实习生,欧阳安娜,一双琉璃色的眼珠子,盯着来自白鹿原唐朝地宫的小镇墓兽——九色。

    “尤里乌斯·凯撒号”飞艇从巴黎启航的那天,他们都还年轻——秦北洋、齐远山、欧阳安娜、钱科都是十九岁,李隆盛二十九岁,朱塞佩·卡普罗尼三十四岁,九色一千两百岁……他们去追击同样一千两百岁的四翼天使镇墓兽。

    这次漫长的追击,必将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

    柴油机引擎强大,螺旋桨高速运行,这个季节盛行西南风,不到子夜即飞抵英吉利海峡。发现四翼天使镇墓兽的化工厂在加来,距离英国最近的欧洲大陆城市,隔壁是敦刻尔克。

    卡普罗尼与钱科铺开航空地图,四翼天使可能有两个去向:一是跨越海峡到英格兰,二是沿着东北航向进入北海。

    “试试九色吧。”秦北洋让小镇墓兽观察地图,“君可知四翼天使何处去?”

    它的双眼发光,爪子踩上地图中的北海,胸口滚烫,似已感应到了四翼天使。

    “镇墓兽的心脏都是灵石。”剑桥博士李隆盛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灵石具有天然放射性,会在大气层留下放射性痕迹。人类的感官难以探测,但对镇墓兽来说不难。”

    意大利人将信将疑,飞艇调整为东北航向,驶入黑夜茫茫的北海。

    “北洋,你别再这里瞎凑热闹了,快去睡觉休息。”

    安娜命令他回到吊舱后部,尽量少跟九色接触。她独自坐在最前面,摸着九色的脑袋,凝视夏夜星空。

    天亮时,她已睡着了。秦北洋又摸到前头,面色惨白,嘴唇发紫,给她送来早餐。

    “安娜,我想起两年前,乘坐钱科的飞艇越过东海,降落到达摩山上来看你的那次。”

    齐远山还在旁边呢,欧阳安娜永远不会忘记,秦北洋像天使般降落在达摩山的黄昏,直到死的那一天。

    钱科揉着黑眼圈提醒:“还是看不到四翼天使,会不会越飞越远?”

    再把航空地图摊开,小镇墓兽的双眼发光,凝视吊舱外的晨曦,爪子指向地图正北方,英国设得兰群岛与挪威海岸线之间的中心点,再往北就是挪威海。

    “四翼天使就在这儿?”意大利人卡普罗尼敲了敲地图,“我们的航线没错,全速前进。”

    借着顺风之势,开足马力的飞艇,达到八十公里时速,冲向北海的出口。

    九色开始狂躁,拖着秦北洋的裤腿往前走。视力极佳的齐远山,发现天空有个小黑点,举起望远镜观测,看到四片翅膀。

    四翼天使镇墓兽。几乎可以看清兽头了。飞艇内一片欢腾。大家竞相去摸九色的脑袋,简直可做雷达的先驱。

    突然,四翼天使向下俯冲,接近海平面。飞艇上浮要将氢气充入气囊,下降则是相反,越接近海面越危险。

    “四翼天使很聪明,但只要有九色在,它就跑不了。”钱科和卡普罗尼商量后决定,“我们暂时让飞艇悬浮,静观其变。”

    钱科一声惊呼:“罗盘失灵了!”

    愁云惨雾的北海上空,四翼天使镇墓兽消失无踪。飞艇失去了罗盘导航,卡普罗尼百般捣鼓都没用。

    秦北洋看着太阳隐入浓云,苍穹的弧度就像一张反曲弓:“我跟父亲学习营造墓穴,罗盘也是寻找龙脉的工具。人的吉凶祸福受到宇宙气场影响,中国人把阴阳五行、二十八星宿、天干地支都放到罗盘上。”

    李隆盛竖起一根手指头比划:“地球磁场,像磁铁有两极,一个S级,一个N级。”

    “阴与阳?”秦北洋貌似鸡同鸭讲,“就像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地球也有两极,但地球磁极不在南北极点,而存在一定夹角,不断变化。每次地球磁场变化,就可能影响罗盘。”

    “你说,镇墓兽怎能在黑暗中辨别方向?比如在幽暗千年的地宫深处,镇墓兽为何能如此灵敏,就像蝙蝠一样活动?”

    钱科皱起眉头:“当我们修复九色,就发现它能发出和接收人耳听不到的声音。”

    “还有一样。”秦北洋念起“制兽九宫”的第四宫,“镇墓兽制作过程中,需要将一块天然磁石放置在头部,起到类似罗盘的作用。”

    “镇墓兽体内的磁石?这就说得通了。”李隆盛盯着九色,好像能看到那块磁石,“这两天,地球磁场发生了变化,严重影响了罗盘与无线电通信,更给四翼天使镇墓兽产生了错误指令。”

    老资格的飞行员卡普罗尼说:“这里距离北极磁点很近。欧洲在高纬度地区,许多飞行员都有这种经历,越接近北极越容易迷失航向。”

    “现在,九色就是我们的罗盘。”

    秦北洋摊开地图给九色看,让它寻找最近的陆地。

    “不对。”李隆盛并不乐观,“地球磁场活动会影响罗盘,同样也会影响九色。”

    话音未落,北海再次变天,大海与苍穹间垒起一道黑色的墙,仿佛有个魔鬼张开大口……飞艇陷入风雨飘扬,浓云黑雾,从正午坠入子夜,伸手不见五指。吊舱内如同颠簸大海上的一叶小舟。

    “听天由命吧。”

    钱科什么也做不了,紧急下降等于自杀,飞艇会被波涛汹涌的大海吞没。

    意大利人卡普罗尼还在祈祷;李隆盛观察大自然的奇观;齐远山趴在吊舱边大口呕吐;秦北洋摸着九色;安娜抓着他的手,做好最坏打算,大不了一块儿上天堂或下地狱……

    罕见的夏季大风暴,毫无征兆地袭来,天昏地暗地肆虐十几小时。如果海上有船经过,不知有多少人要葬身鱼腹?

    “尤里乌斯·凯撒号”上的人们吃足了苦头,齐远山几乎把黄胆水吐出来了,倒在角落奄奄一息。秦北洋还在硬撑,大概是肺叶里的癌细胞,提升了忍受疼痛的阈值。

    子夜,风暴渐渐停息。卡普罗尼把头伸出吊舱,黑漆漆什么都看不清,无法判断底下是大海或陆地。他想通过星空辨别方向,可惜云层太厚,只能从缝隙里看到几颗星星。

    “我们到哪儿了?”

    安娜也累得快要虚脱了,年轻的剑桥博士李隆盛,言简意赅地回答两个字:“地球。”

    祸不单行,飞艇的螺旋桨、尾舵都在风暴中损坏了,大家只能在天上随风飘浮。

    天亮时,秦北洋第一个睁开眼,他发现吊舱下仍是蓝色海洋,但有大块的白色飘过。

    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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