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走进病房内,黑发巫师一言不发。
    坐在椅子上的布兰登,表情木然,鲜红的瞳孔中看不到任何光彩。
    “说啊,说点儿什么。”扯着沙哑的嗓子,布兰登开口道:
    “作为我的巫师顾问,拜恩的公爵大人…对帝国皇帝的死,究竟有何看法?”
    停下脚步,站在距离布兰登三步之外的地砖上,洛伦依旧沉默。
    安静,就像一种默契般在二人中间飘荡。
    “不说是么…好,那么我先来。”僵硬的抬起目光与黑发巫师对视,丢脸皇子殿下扯动着颤巍巍的嘴角:
    “我现在很兴奋,也很害怕…就是这么矛盾的心情,但不论哪一种矛盾,就是没有丧父之痛的悲戚!”
    紧抿了下嘴唇,布兰登连牙关都在打颤:“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是骗局,不可能的!那个男人他在骗你,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死了,而且还是死在自己的寝宫里?!”
    “我、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就是有一种活在梦里的不真实感,就像一群人围在我身边开一个又老掉牙,又俗套还特别不好笑的笑话。”
    “而当我稍微冷静下来,就立刻明白了这种不真实的感觉究竟来源于何处——因我我没有准备,甚至从未料到过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可笑吧,我觉得可笑极了!我一个信誓旦旦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成为帝国皇帝的人,居然从未想到过父亲的死,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我…居然从未想到他也是人,也是会死的——!”
    前一刻还面如死灰的布兰登,此时却是歇斯底里般的激动。
    颤抖的声调,急促的话语在光线黯淡的病房中回荡,反而更显得孤独寂寥…犹如疯子在无人的世界中,独自呓语。
    “我觉得没什么可笑的。”低声开口的黑发巫师,摇头道:
    “以艾克哈特二世的格局,眼光和谋划;就算是哪一天有人告诉我,他打算让自己永生不死,大概都比现在这份情报更让我觉得可信。”
    “但事实就是,他死了…而且他死在天穹宫,死在亚速尔精灵刺客手中的消息,一个月内就会传遍整个帝国,人尽皆知。”
    “一个月…如何利用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的布兰登显然没有在想这些。
    “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计划,故意假死来欺骗我们?”惴惴不安的布兰登,此时连说句话表情都显得小心翼翼:
    “也许他只是假死,也许这都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也许就连精灵刺客都是他早就已经安排好的,也许连彼得·法沙也是…算了,就当我没说吧。”
    自言自语的丢脸皇子殿下说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这些实在是太扯淡了。
    至少…他还不觉得自己重要到需要让父皇“假死”才能试探的地步。
    亚速尔精灵?虽然在听了黑发巫师的一番解释后布兰登终于不再轻视他们,但依然不觉得这帮家伙会让打赢了两次魔物入侵(有一次是我的功劳)的父亲感到为难。
    至于北方的魔物…艾克哈特能打赢一次,就能打赢第二次;帝国十二世代的皇帝们打赢了十几次,这种时候装死只能削减父皇的威信。
    毕竟,不是每一个德萨利昂都能像自己这样毫无下限,厚颜无耻。
    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敌人,能逼得无所不能的父皇大人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说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这又是他某个计划中的一部分?
    “无论究竟是怎么回事,帝国第十二世代的皇帝…我无所不能的父皇大人死了,而且看起来应该是真的死了!”
    木然的布兰登摊开双手,像是在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个不停:“哦,顺便一提…鲁特·因菲尼特,那个你恨到入骨的家伙,他八成也死了。”
    “煊赫十二世代的天穹宫被精灵刺客大闹一通,帝都守夜人全军覆没,六百名皇家侍卫无一幸免,连帝都大教堂的誓言骑士据说都有几位阵亡的…如果真的是父皇陛下的计划,我还真好奇谁可以有如此‘荣幸’?!”
    布兰登越说越快,从开始的沉默寡言变成了滔滔不绝,明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说个没完,嘴唇抖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只有眼神,依旧和刚刚一样的木然,黯淡的赤焰红瞳中没有半点光彩。
    洛伦轻轻低叹一声。
    布兰登…他依然没有从兴奋和恐惧中走出来,只是在拼命掩盖而已,想让自己看起来已经恢复镇定了。
    他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可以低声下气可以傲慢无礼,可以让自己滑稽的像个小丑或者纨绔子弟;但依然不愿意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哪怕是朋友。
    “所以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布兰登还是在不停的转换话题:“集结两大公国和我手中的军团北上,抢在内阁和帝都贵族们反应过来之前,成为天穹宫的主人,然后把我亲爱的皇兄大人打成反贼?”
    自言自语的口吻不像是在询问洛伦,倒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
    “然后在帝都的贵族挡在城门下,被临时摄政的御前内阁宣布为反贼,等着被‘隔空加冕’,远在断界山要塞的皇储殿下围剿是么?”
    搬过一把椅子坐下,洛伦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比划着:“前提还必须是忠心耿耿的艾勒芒大公愿意放开道路让我们通过,或者萨克兰亲王,皇储殿下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从他的领地内经过,还不阻拦。”
    “嗯……”紧蹙眉头的布兰登毫无形象的蜷缩在椅子上,死死咬着大拇指甲:“倒也是啊。”
    “第二种途径,向全帝国所有的公爵们发出号召,向帝都进军,捍卫被敌人偷袭的天穹宫;最后再借您的继承人身份,先得到所有公国的承认。”洛伦伸出两根手指:
    “这也是个办法,不过问题是谁会响应——阿尔勒大概更想坐山观虎斗,艾勒芒的维尔茨公爵在新皇帝出现之前一定会保持中立;”
    “洛泰尔倒是可以考虑争取一下,但教会在那里根基深厚;就算鲁文·弗利德愿意帮我们,他也得考虑封臣和民众的想法;至于埃博登…您要指望一帮只认钱的佣兵替您打仗吗?”
    皇子殿下歪着脑袋:“你的意思是,我们最多只能争取到三个公国的力量,而且还有一个随时可以为了钱背叛我们?”
    “三个?”洛伦故意反问一句:“哪三个?”
    “哪三个?拜恩,埃博登,波伊…哦,行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布兰登唉声叹气的摆摆手,慵懒的瘫在椅子上:
    “女人心,海底针啊。”
    深有感触的黑发巫师,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萨莉卡·约拿…这位刚刚加冕不久的女大公,在之前的半人马战争中的确作战骁勇,不止一次冒着生命危险与他们并肩作战,的确称得上是合格的盟友。
    但这位“盟友”的无私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这场战争,必须让波伊得到足够多的利益,并且至少局面看上去是稳赢的才行。
    现在的局面是康诺德皇储占据了绝对的道德和法理制高点,先动手的下场就是成为出头鸟…怎么看都是稳输的局面。
    只认钱的埃博登雇佣军,举棋不定还经常“脑回路清奇”的弯刀女大公,加上荣耀至上的拜恩骑士与忠诚至死的三个帝国军团。
    “胜算好像不是很大…哈。”微笑的布兰登,笑容中出现一丝尴尬。
    黑发巫师再次点头,并表示并不打算陪他一起傻笑。
    “嗯…所以眼下我们并不是占据上风的一方,而且因为拜恩和波伊都不与帝都相连,地理和时间上也没有什么优势;虽然康诺德的精锐都钉死在断界山不能动,但我们也无法立刻投入太多的兵力…何况如你所说,还得考虑亚速尔王国的入侵。”
    “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稳住眼前的局面——哪怕至少是差距悬殊,也许我的巫师顾问兼拜恩公爵大人有什么办法能稍稍挽回呢?”
    不再是自言自语,而是布兰登几乎整个人都前倾着要趴到洛伦面前,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嘴角挂着“等你告诉我”的…略带讨好的笑容。
    这才对嘛,这才是布兰登应有的面目。
    重重的叹息一声,洛伦有点儿无奈的开口道:“眼下,我们的优势在于比康诺德提前一步知道了皇帝陛下的死讯…如果没有第二个知道真相的守夜人去告诉他的话,这是我们稍稍占据上风的地方。”
    “换句话说,在这场博弈中我们占据了先手优势,可以第一个出招——不论接下来康诺德会怎么做,一定程度上,他是被动的。”
    “嗯,嗯嗯嗯!”喜笑颜开的布兰登连连点头,表示你说得对,说得好,继续。
    “然后…虽然在法理上,我们是不占优势的一方,但也并不等于康诺德可以随意拿捏我们。”洛伦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着:
    “一旦他想要针对你,我们就是受害者的一方,就在道德层面占据制高点——到时候就算我们的弯刀女大公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站在我们这边了,谁让她已经被我们绑在战车上了呢。”
    “至于其它的公国——洛泰尔的鲁文·弗利德肯定不会看着我们完蛋,阿尔勒一向对德萨利昂家族没有好感,艾勒芒的维尔茨大公…他大概还会和上次一样,主动站出来居中调停。”
    “而且本人还是德萨利昂家族现存于世的,最后一名驭龙者——杀了我,在接下来的亚速尔精灵入侵中,康诺德就必须面临无龙可用的悲惨局面了。”布兰登冷笑着勾起嘴角:
    “届时皇室的亲戚们会怎么想,帝国的民众又会怎么想呢…他们的皇帝放着强悍的巨龙不用,让他们去流血牺牲?”
    “失去巨龙的萨克兰,又该如何震慑周围像你们这些丝毫不比帝国逊色的公国呢?”
    黑发巫师微微颔首,右手食指指着头顶的天花板:“这…可以算是天时。”
    “那么地利呢?”布兰登反问道:“怎么看,都是亲爱的皇兄占优啊!”
    “没错——他是断界山要塞的守将,又是萨克兰亲王,占据帝国中央最肥沃繁华,战争潜力最强悍的东萨克兰领;但反过来说,这也是他的劣势。”
    “劣势?”
    “如果他真的准备不顾其余邦国的劝阻和天穹宫的反对,将我们打成叛军的话,艾勒芒一定不会放行——维尔茨大公不会冒着让全帝国陷入战火的风险——所以,他只能走波伊。”
    “而波伊,是骠骑兵的天下;以‘黑色城墙’闻名天下的军团重步兵,要如何应对马背民们的拼死反抗呢?”
    “没有巨龙的皇储殿下,又该用什么办法和愤然起义,在大草海上纵横驰骋的拜恩一万骑士对垒呢?”
    “有道理有道理。”
    不停点头,像个啄木鸟似的布兰登竖起右手,一个一个将手指掰出来:“所以…我们有天时,有地利…那么人和呢?”
    “就这么坐视下去,怎么看大家都一定是站在我那位天生就像是要统治世界的,最最伟大的皇兄那边啊?”
    “而艾克哈特二世陛下…您同样伟大的父皇,是靠着臣民们的忠诚来统治帝国的吗?”洛伦反问道:“要我说,他最在乎和最不在乎的,应该都是这么同一样东西。”
    “人心……”
    布兰登轻声低喃,目光恍惚陷入沉思。
    “我们需要人心,但不是那些既得利益者,也不是那些靠我们才能获得利益的人;我们需要的…是一群跟忠臣,或者说忠诚与否都无所谓,但一定要很有能力,可以帮助你获得优势的人。”摇晃着食指,洛伦循循善诱道:
    “那么,艾克哈特二世陛下是靠着哪些人,掌控着帝国一切的呢?”
    “守夜人?!”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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