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对任越的了解完全来自兄妹之间拔刀相向。

    大夫人就生了这么个儿子,养得骄横跋扈,甭说苛待下人,连一个爹的手足都能拳打脚踢,二十多岁的爷们儿就剩这点能耐。

    要不父亲死后,他能沦落到靠买卖妹子度日的地步?

    她压根儿不信他叫辜廷望收买,掉过头来还通风报信,这样说法只是她的爷们儿在尽力护佑她罢了。

    一来叫人知道她给人当太太尤不满足,还伙同哥哥肖想人家产业,甭管这事儿真假,她往后还怎样做人?

    二来,她知道任越的德性,有钱的就是老子娘,辜廷望叫他捅自个儿两刀都成,怎么会顾忌她同辜廷闻的生死?

    再说了,要真从辜廷闻这讨足了好处,怎么会摸到萃华园后厨偷袭肖同,谁明白他做的什么打算,兴许还惦记着她这妹妹能卖个好价钱?

    就这号人,她瞅他做什么,当面给他补一刀么?

    “不但不见,该报案的,坐牢的,往后只当没这号人!”

    辜廷闻由来是尊重她的说法:“好。”

    “抱歉。”

    她心里愧疚,又疼他在这样要紧时候还护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掂量来去,出口的也就这两个字。

    他笑,握着她的手在园子里慢慢走:“你我一体,无需说这些。”

    “算不上吧……”这个时候,她难得对名分挑剔。

    月色淡淡的,衬得他的眉眼很柔和:“如何就不算了?”

    辜廷闻的记性一向很好,极有耐心地同她算账,从汕头到广州,再从广州到北京城,关于闺房之乐的桩桩件件。

    甚至在火车上,辜家,萃华园甚至……

    任胭闹了个大红脸,扑过去捂住他的脸:“你闭嘴!”

    眼镜被她扒拉下来,跌在她的袖子上,一条眼镜腿还别在她的头发里,缠缠绕绕,还得费了他半天工夫。

    他顺顺她的头发,凑在她耳朵边上低笑:“又没有外人。”

    “要是有人,你这会多半成了下酒菜!”

    她瞪着眼儿,恶狠狠地威胁他。

    他还是笑,亲亲她的嘴唇,得寸进尺。

    “你俩嘬嘴,真用不着避我,谁不知道你是七爷的太太呢,前儿七爷还同我爸商量着写婚书呢!”

    除夕,肖玫来瞧她,说肖同的伤势恢复时,顺嘴抖出了这个秘密。

    任胭头回知道这事儿,难掩好奇。

    肖玫摇头,把耳坠子甩地左摇右荡:“这可不能同你再讲了,七爷叮嘱我好生守着秘密,回头叫他知道我给你通风报信,哪儿有我的好果子吃!”

    任胭再怎么套她的话,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小姑娘脚下头踩着风火轮,坐不到一会就要外出见心上人;任胭送她出门,正巧碰上谢婧舫捧了重新印刷的菜品单子来。

    萃华园旧年关张,年后开业就得到二月里头,应季的菜品全然都要换上新的,且每间堂馆阁居的菜品各有不同,以应对客人对吃食的偏好。

    除了吴带堂和曹衣馆,还有小居“不久归”最受追捧,里头一应是当季的鲜花入菜,例如春日里的玉兰鱼片,酱醋迎春,桃酥与海棠糕,还有梨花汤饼。

    菜品单子上金丝银刻,还配着手绘的彩色图影,栩栩如生。

    任胭翻了翻,交口称赞。

    谢婧舫拍拍胸脯:“徽瑜姐姐亲自画的,版面是我亲自设计的,咱姐妹儿出手,都是厉害功夫,您可这北京城就找不出能越过咱们的!”

    任胭感慨:“人坐月子,你都不放过,我这罪过可算是大的!”

    “她闲着也是闲着,今儿一笔明儿一笔画个插图罢了,都是初小学生的水平,能难倒她……”

    谢婧舫嘚啵半晌,才瞧清任胭的脸色,扮个鬼脸儿吐舌头。

    任胭无奈摇头:“我不会这些,总觉得哪哪儿都好,初小的水平也够我学一阵儿!”

    “师父志不在此!”她跟后头有溜须拍马,“您的地界儿在厨房,那儿是谁也比不过,不说北京城,就是这天底下……回见呐!”

    话说一半,人颠了。

    任胭往客厅里探探脑袋,听着人说话,将手里的单子给跟着的丫头:“大哥到了?”

    谢婧舫这丫头素日活泛,倒不知什么缘故,但凡见了辜廷昱就能吓一哆嗦;辜家这位大爷除了严肃点儿,面貌生得也极雅致,看不出哪儿不妥。

    “是。”小丫头打着帘子请她进门,“大爷来一个钟头了,说是年后还要去关外,七爷留人呢!”

    任胭没往正堂里进,留在耳房的小灶上看着炖着的八珍盅。

    昨儿晚上,辜廷闻同她一块儿进的厨房,说是辜廷昱爱吃这道菜,出了关外总没吃着得意的,等今儿聚聚都给补上。

    索性厨房常年备着八珍盅的炖料,胖嘟嘟的大乌参燎过了火洗刷干净,小火煮透了,等着用就再泡进了冰水里半夜,天亮后就能用。

    鱼肚是清水里煮沸,离了火闷滚水里半夜,做菜时候捞出来搁温水里,同北上时带回来的尺鱿鱼干儿一块儿洗干净,氽过吊成的鸡汤。

    再有焯烫过的蹄筋剁了块,收拾完这几味,再拎了砧板握了刀,尖儿口冲里,斜刀给海参拉成薄片,再给鱼肚同冬笋坡成指头长短的小片。

    挑了一口圆肚儿大炖盅,底一层铺晚崧墩子,山药块同绿豆粉;二一层搁炖煮过的肘子和鸡鸭;最上层搁参肚片,尺鱿卷儿蹄筋和笋片相隔铺陈。

    淋鸡汤酒水和香料前,还得在当间补一对儿双面煎的荷包蛋,定上最后的图案,瓮上盖儿炖煮二三个钟头。

    出锅前烫一簇油绿的豆苗,在肚片上拼出攀援而生的藤蔓来,鲜醇的香气与明艳的色彩,从煨透的素荤里蜿蜒而上,浓艳与纯净最终合为一体。

    杯盘交错里,任胭难得见辜廷昱露出笑脸。

    “多谢弟妹。”

    他顾着谢,倒惹得辜廷衡伸了一筷子,抢了他碗里的半片鱼肚:“大哥哥怎么不谢我,要不是我提醒七儿,他多半是忘了!”

    辜廷昱拍了弟弟一筷子:“出家人,慎重!”

    四爷这位出家并不在乎,荤的素的先填饱了五脏庙再言语其他。

    除夕夜,辜家的老爷太太不肯同几个儿子再见面,远远地避到承德的山庄里修养身心,只跟着几位姨太太还有没出嫁的三个姑娘。

    据说临出北京前,辜廷望的母亲央求了好几日才得了辜老爷的准许,去了监狱探望儿子;使了好些钱才将人捞出来给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一同带往了承德。

    承德还未及到,看押他的狱警就先行回了北京,领了滦平当地警察局盖印的文书,说是辜廷望醉酒一脑袋摔死了,再无下文。

    辜家的兄弟对这位的去向心知肚明。

    不提对爹妈动手这茬,就是先头白房子暗赌坊,草菅人命一溜下作勾当,抹脖子都能被抹三回,恶贯满盈的人左右是个死。

    但凡回了北京,有辜廷闻压着,他活不过今夏,如今倒是得了个好去处。

    辜廷衡吃多了酒,出言讥讽:“咱爹妈是个能耐人,能屈能伸,气量是这个!”

    大拇哥儿还没伸,人就迷迷糊糊趴桌上睡过去了。

    小子同小徒弟来把人架走,任胭扭头——

    大师傅眼角还挂着泪,不知道是酒后难受,还是心里不舒坦。

    送人回来的工夫,桌上的俩爷们儿还在吃酒。

    辜廷昱有些醉了,却仍旧不肯屈下腰背:“……大哥该谢你!”

    酒杯叮当一声,两盏同时被一饮而尽。

    辜廷闻笑笑:“自家兄弟。”

    “你说你胸无大志,可我如今能在关外屹立不倒,全仰仗着你的帮衬。”

    “不过是身外物。”

    辜家大爷一心报国,辜家断了他的财路,辜廷闻就在北京城里替他周旋,辜家的财产曾如山海,最终还是都归了这片山河。

    辜廷昱话不多,尽在酒水里:“敬你——”

    他没饮,又补了一句:“敬老四,老五。”

    一个睡去了,另一个阴阳相隔,都没听见。

    也许,都听见了。

    辜廷闻还是笑,一杯吃下,一杯倾倒在地毯上。

    任胭默默地看着他们,不肯相扰。

    辜廷闻是始终握着她的手的,因此她最后来搀他时听见一句:“新年好!”

    也不知是醒着,还是醉话。

    任胭笑,低头亲他的脸:“新年好,我的未婚夫!”

    对面搀扶辜廷昱的侍从官听岔了,也跟着问候一句:“新年好,少奶奶!”

    “新年好!”跟她的丫头送了封红包给侍从官。

    他不收,任胭却笑着调侃:“论理,该是你给我!”

    年轻的爷们儿脸发红,慌里慌张地接了红包,扶了人歇着去了。

    院子里头雪厚,任胭搀着个高大的爷们儿走路歪歪倒倒,气得不成,琢磨着该撂开手给丢雪堆里头,可猛地听着耳朵根儿边一声轻笑:

    “我没醉!”

    任胭翻个白眼,才不信他。

    辜廷闻攀着她的肩,声儿极柔极软:“胭胭信我!”

    “信,信,信!”

    她跟个醉酒的糊涂蛋儿计较什么?

    他却听出她的敷衍,口袋里摸出个红包:“还给咱们胭胭备了礼物。”

    她当是红包,可拆开却是把钥匙。

    绵延的红毡一眼望不到头,他握着她的手去了辜府正堂;堂上正中央的桌上搁着只匣子,那把钥匙穿进锁眼儿里,打开——

    鸾凤红纸的婚书。

    上头缀着他同她的名字,还有白头之约。

    他说:“总琢磨着恰当的时辰的给你,可我日日觉得,眼下就很好。”

    后来辜府角楼上撞钟,声震十里。

    她抱起那个匣子,眼睛里印着外头新年伊始时腾空而起的流光:

    “是很好,我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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