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还没傻到认为辜家人当真是要谢她,要谢早谢了,至于隔着一个来月?

    再说了,辜家又不是占山为王的响马,还个人情要这么样别出心裁,闹不明白的以为是绑架勒索。

    哪儿也去不了,人也不跟她言语,只是好吃好喝的端来,除了没自由,人过得倒是很不错。

    她着急,来回转磨磨,这么对付了一天。

    带她进院的小丫鬟第二天来,还领了仨中年人同她一一介绍,高胖的那位是鲁菜岳师傅,白瘦的是江浙来的薛师傅,剩下那位圆脸弥勒似的是川菜邓师傅。

    在家闷着时候她没什么见识,自打到了鸿雉堂,各地儿有名的大师傅,甭管红案白案年长年轻的,认识了一摞。

    即便没见过面,但时时听人说起,算是神交已久。这仨位,都是大师傅中拔尖儿的。

    任胭恭恭敬敬行了礼,心里还嘀咕,这是什么意思呢,别是辜家人感谢的方式当真如此与众不同吧?

    小丫鬟给她解惑:“家里这些日忙着,老夫人还不及亲自致谢,任姑娘且安心住下,闲暇时候和几位师傅切磋厨艺也是桩美事,或是您有别的大师傅要见一见也可以告诉我。”

    话里话外,要她在这小院安营扎寨?

    天底下大师傅多了去了,要说厨艺,倾尽她这一生,等到提不动刀擦不着火的年纪,她也只能挨着皮毛。

    瞧这光景,养老送终也不是没可能,多大的仇,跟她一花样年华的小姑娘置这样的气?

    任胭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当日给七爷搭把手也是巧了,我何德何能,要不劳驾您回一声,等老夫人得了空,我自来拜望?”

    小丫鬟四两拨千斤:“这还没谢就请您走,回头可就是咱们无礼了;再说了,上亲戚家串门还要过个三五日的,您千万别说这样见外的话。”

    她说完,摇曳生姿地走了。

    任胭愁云惨雾地把三位大师傅请进门,心想着反正也出不去,倒不如真跟人好好学一学手艺,结果这仨位毕恭毕敬,比她还客气。

    言语什么都说好好好,对对对,姑娘说的极是,不是怕她,是怵这个府宅的姓氏。

    没过半日,任胭只好客客气气给人送走了。

    院子是清静了,光剩她一个跟蹲大牢似的,这么下去可不成,她得溜走。尽管九成九不会成功。

    头回,她还没到院门跟儿,就有个老嬷嬷问她要上哪儿?

    第二回,她就斜眼瞅瞅东面的院墙,两个小丫头就开始在墙根那儿乱遛。

    左右不成事了,她心想着回屋歇会,不仔细被帘子绊住给豁开老大一口子,刺啦扯下一绺布条。

    老嬷嬷火急火燎地赶到,眼都直了:“任姑娘,您可别想不开啊?”

    以为她要悬梁?

    她斜眼,老嬷嬷更觉得不对劲儿,着急忙慌地让人把所有带尖儿的都给清理出去了,连个针都没给她剩下!

    任胭坐在焕然一新的房间里,哭笑不得。

    连着两天都没上工了,杜立仁正踅摸着方收拾她呢,这下可正好,自己栽人手里去了,饭碗要倒。

    没人救她,倒是来个探望的也好,跟她说说外头要不要紧的啊。

    第三天,她还执着于踅摸边边角角逃跑的地方;第四天,竟能在老嬷嬷的眼皮底下眯着眼睛歇觉了。

    逃走的念头倒是没撂下,就算是换个迂回婉转的方式,老虎还有打盹时候呢,等人开始放松对她的警惕了,再跑也不迟。

    又过了两天,她觉得时机成熟了,开始暗地里打算,结果还没动作,却来了个探监的。

    她正在贵妃椅子里吃芸豆糕。

    小点心外头一层芸豆泥通身雪白,中间夹着的红豆茸拌了蜜糖,甜而不腻,用牡丹花模子压出个漂亮的型,尝在嘴里绵软细腻。

    小时候跟家里也常吃,趁人不注意溜到后门跟前躲着,等着货郎来一个大钱能换好几天的零嘴。那里的芸豆糕也有夹着山楂泥的,印成精巧的小月饼样或是小果子样。

    不同的滋味。

    她趴那儿细细地品,直到眼跟前出现男人的一双皮鞋尖儿,擦得很亮堂,还有笔直的裤管。

    任胭抬脸笑:“七爷,您来看我了!”

    上他家都这么些天了,终于露脸了,可真不容易。她翻身坐起来,背着脸抹抹嘴理理头发。

    等到了阳光下头才发觉辜廷闻精神不济,模样虽很是齐整,但额前的碎发没梳上去,眼睛有些红,眼镜片也压不住的疲惫。

    任胭眨眨眼:“您怎么啦,是又不叫出门了吗?”

    认识他这俩月,光听着七爷被软禁的事。

    倒也恰当。

    辜廷闻只问:“委屈你了。”

    “不委屈,有吃有喝,人待我也很好。”她放轻了声口,“就是不让出门,憋得慌。”

    他的声音有些哑:“今儿我送你走。”

    “这样好?”

    她很雀跃,却又觉察出不对劲来,辜老夫人把她禁在这儿这些天,不光是为了养着她逗闷子吧?

    “出了什么事儿,七爷您好歹言语两声?”

    怎么说,与她来说没什么要紧,不过是因为他放浪形骸了一会,把她裹进他和辜家的涡旋里,成了一念生死的筹码。

    他开口,连自己都厌弃:“我做了些事,连累了你。”

    哦。

    大约又是报馆,或是他又写了什么文章,对于辜家人来说大逆不道,可是这些与她有什么相干,难道鸿雉堂的人都被关了?

    她不解。

    他的生活离她是实在太远,也想要努力地赶一赶,可是无从下手,她很沮丧。

    在她沮丧的时候,辜廷闻开了口:“那天晚上,是我没分寸。”

    嗯?

    任胭有种不详的预感:“七爷,我们……我……”

    “听我说完!”

    辜廷闻笑一笑,这样强硬的话不过是堵死退路:“原该有了名分才可以那样亲昵,说来是我冒犯了你,事先并没有问你一句愿意或是不愿意,我曾受过的教育,并没有这样教过我。”

    所以,对不起。

    他想说,可是说不出口,他看见她的眼睛开始发红,手指攥得紧紧的,在忍耐。

    很多时候他不愿承认,着实羡慕世安,一场爱情开始的潇潇洒洒,过程轰轰烈烈,结尾也同样荡气回肠。

    他没有这个本事,情还没有萌芽,已经体会到个中滋味,求不得,不可说。

    伤人三分,自伤七分。

    情之一字,于他太过艰难。

    任胭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话开了头,就知道走向,悲或是喜多半在人的精神里,和言语没多少关系。

    她攥紧了拳头,又撒开:“你可以现在问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人要懂得变通,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过几天补上也并不会失了体统。”

    他沉默着。

    因为知道答案。

    她是个赤忱的人,干净坦诚,爱或者恨都是直接的,像是白纸黑字,全都写出来。

    得不到答案,那么她来讲:“辜廷闻我喜欢你,我觉得你和我在精神上非常契合,人一辈子想遇上一个这样的人不容易,我想和你好,你呢?”

    飞蛾扑火,孤注一掷!

    横在她和辜廷闻之间的并不只有大相径庭的生活状态,不只有辜家,也不只有世俗的眼光,还有她和他无法预料的苦和痛。

    可是这都比不上他,比不上能和他相依为命。她想开始这段感情,他不提,就由她来。

    男女平等,谁追求谁,都是爱情。

    辜廷闻沉默着。

    他素来寡言,尤其在情事上更是受亏,好在他在这方面看得淡泊,直到遇上任胭,才明白万事不过只讲求一个缘分罢了。

    可这缘分与他而言,是奢望。

    辜廷闻笑一笑:“我都明白的,任胭。”

    可也止步于此,多行,就是万丈深渊。

    无法同她提,不能,也是不舍。

    任胭的嗓子堵得发疼,疼得眼睛都模糊:“甭想糊弄我,你对我,我都看得清楚。”

    “你性子很好,谁都喜欢。”辜廷闻缓了口气,慢慢地说,“我也不例外。”

    话到这个份上,不必再提了。

    任胭站起身,头发晕:“话我只问一遍,我,任胭,你要还是不要?”

    他失神,怕答了,前功尽弃。

    她点头:“我知道了,七爷,往后咱都好好的,您保重!”

    也想讲一讲狠话,让他知道任胭这姑娘是个夜叉投的胎,发起火来,神仙也不敢惹的。

    可是细想想挺没意思,上窜下跳,大呼小叫,耍猴戏给人看而已,姑娘家的脸面多金贵。

    她磕磕绊绊地往外头走,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芸豆糕,塞进嘴里又苦又涩,尝着尝着都成了咸的,顺着喉咙滑进肚里。

    天黑透了,成世安才在僻静的院里寻着辜廷闻。

    这爷们卧在贵妃椅里,脑袋枕在胳膊肘上仰面朝天,另只手里还握着凉透的芸豆糕,紧抿着唇。

    “我上天津去了,听说你爸连人带家眷都给抓了,还要审问判死刑,这是要抄报馆的老底,跟你断绝关系了?”

    “嗯。”累极了,辜廷闻阖了眼。

    反叛么,要抄干净的。

    成世安宽慰:“甭蔫儿啊,天擦黑那会,家眷不是都给放了,好事儿,咱爸还是心疼你!”

    “世安——”

    “你说。”

    辜廷闻哂笑:“这个结果,知道是我拿什么来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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