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深,把嚷嚷着也要学骑马学射箭的赵迁哄上床后,灵袂这才能坐下与臣子们议事。飨宴时说的那些事实确实是赵国面临的问题,尤其是赵嘉的北逃使得赵国内斗更趋于表面化。赵嘉居于代地称王,楚国再怎么支持赵国,也不会支持这样的赵国。

    灵袂希望楚军能帮着尽复赵地,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和儿子的性命只在一线,如果熊荆听从了庄无地的谏言,她和儿子此时怕已成剑下之鬼。

    “楚人不助我也……”灵袂回到王席前,几个臣子又商议了一遍。

    楚人自始至终心里都只有楚国,赵国只是它的一个牺牲品。楚人正在开疆拓土,赵人却要离都去国,两相对比哪怕最亲楚的臣子对楚国也会产生深深的埋怨。楚人似乎不清楚一旦赵人迁徙南下,秦军也会跟着南下,最终赵国所承受的压力将全部落到楚国身上。秦昭襄王至今,若不是赵国在北方抵挡秦国,秦国早就一统天下了。

    “先生乃楚王之傅,敢问先生,楚王如何才可应允,助我赵人尽复赵地?”灵袂的目光直接落在鹖冠子身上,他才是问题的核心。

    “助我尽复赵地可也,然尽复赵地后秦军再伐,我当如何?”鹖冠子反问道。

    没人答话,如果不能调动燕代的军队,仅以十万赵军,根本守不住赵地。灵袂又看向司马尚和狐婴,“司马大将军以为,尽复赵地后可否守住赵地?”

    “不可。”司马尚与狐婴异口同声。司马尚道:“赵国无卒无粮,不可尽守赵地。且如今滏口陉亦入秦人之手,出滏口至邯郸,百里而已。”

    “禀太后,寒冬将至,大河冰封。楚国无法输运粟米水泥,之前运至井陉之水泥钜筋,皆被秦人……”

    郭开重重咳嗽了一声。井陉战败,被秦军缴获的物资不计其数,水泥钜筋只是其中之一。

    狐婴看了郭开一眼,嘴角冷笑。“此前武安伯已求楚国将水泥钜筋运至井陉,然,朝廷失措换将,颜聚大败,我赵军大半尽墨,所积粟米、兵戈、甲胄、水泥、钜筋,皆为秦人所得。”

    狐婴毫不顾忌郭开的咳嗽,反而将事情说的更细、声音提得更高。灵袂眼眶又湿,实际上她也不知道换将会带来这种结果。狐婴不知道这个女人天生就是表演家,叹后再道:“为今之计,只能留一军于邯郸以待明年大河解冻,待楚地运来粟米,方复赵地。”

    眼下的困境就是输运的困境。熬过这个冬天,才有尽复赵地的可能。说完要等待的时机,狐婴又道:“燕代之地,臣请大王太后封赵嘉为代王,封李泊为燕王,如此以使燕代两地受命于邯郸……”

    “胡言!”狐婴还未说完就被郭开怒斥。“大王乃赵国之王,岂能再封他王。小小谋士,此欲置我赵国于何地?欲三分我赵国乎?”

    郭开大义凛然。一开口就把狐婴斥的哑口无言,他愣了片刻才悻悻道:“自古势弱则分之,分之以存国;势强则聚之,聚之以逆取。今我赵国势弱,唯分之方可存国。太后听臣之言,可复赵国,太后不听臣之言,当亡赵国。”

    “无礼!”郭开更怒,他伸手道:“甲士何在?”

    说不清这是郭开的报复,还是狐婴言辞太过,听郭开召唤,帐外黑衣冲了进来。

    “太傅意欲何为?”司马尚微愠,“狐婴之言即便有缪,亦当太后定夺。”

    “狐婴欲三分赵国,岂能再立于朝堂?!”郭开怒喝,“甲士还不此裂土之人逐出大帐!”

    裂土几等于谋叛,念在狐婴之言是为赵国打算,加上司马尚相帮,郭开只是将他逐出朝堂。狐婴面色大变,他此刻才明白自己太过一厢情愿——他为赵国着想,可太后、郭开却只为自己着想,他们宁愿丧土割地于秦国,也不愿分土于同宗。

    “何须相逐?!”狐婴喝道,几名黑衣见他理直气壮,动作不由一滞。“我自己走!”

    狐婴说罢又大笑,一直走到大帐外,他的笑声也隐隐传来。郭开这时候进言道:“臣请太后令:他日再有敢进言裂土封王者,斩之。”

    “诺。”灵袂答应,但随着她的答应,大帐里再也没有谁进言。南迁,是注定的。

    赵军幕府,朝议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既然大家已经做好了南迁的准备,又没有办法说服楚人在赵地投入更多的资源,那就只能南迁。四十里外的秦军幕府,王翦的位置空空荡荡,是王敖与护军大夫赵栀在主持军议。秦军大败,折损五万多士卒,若不是圉奋率领骑兵拼死相护,说不定已经全军尽墨。

    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是个大问题;罪责在谁,这是第二个大问题。特别是第二个大问题,事关诸人的爵位和脑袋——大王性情越来越暴躁,身边之人动辄得咎。现在全国又在肃清荆人侯谍,万一谁被说成是荆人之侯,因而故意输阵,那就要万劫不复了。

    王翦幕府全是黑色,府内没有一件彩色漆器,几案兰琦、蒻席帷帐,皆不髹漆彩画,诸将坐于幕府犹如坐于灵堂。没人说话,诸人都在等一个消息。只是这个消息已经等的过久,白日的征战奔逐非常消耗人的体力,就在诸人快要睡着时,医者快步走了进来。

    “我翁若何?!”王贲第一个跳起,抓住医者急问。

    “大将军……”医者连连摇头,他转头示意身后仆臣捧着的血箭,道:“箭已取出,药已服下,后事如何,但凭天命。”

    从血迹上看,箭矢没入体内最少三寸,这已是深入五脏六腑了,王贲抓过那支血箭,整个人都在发抖。然而医者的话并没有完,“大将军言,我军当退。”

    “当退?”赵栀与王敖脸上全是讶色,他们本以为王翦身死,没想到未死。他们本以为王翦未死也是将死,没想到王翦还能下达撤军的命令。

    “大将军言,我军当退。”医者只是转达这道命令,说完他就揖礼告退了。王贲本想马上去寝帐看望父亲,却因为这道命令不得不留在大帐商议。

    “大将军何意?”右军之将是羌瘣问道。“今日之败,乃我军阻截赵人仓促成阵之故。我军尚有二十五万甲士,何惧荆人?明日理当再战。”

    “今日之战,荆人未用巫器,我军败矣。明日荆人巫器尽出,我何以战?”王敖并不担心自己的言辞会被人视为是誉敌怯战,他不想秦军有无谓的伤亡。

    “子仰以为我军必败?”赵栀是把主将杨熊送入大狱的护军大夫,秦军未能截住赵王,还被楚军打得大败,现在又要撤军,他已经非常不满。

    “灞水之战若何?”王敖说起了白鹿塬之战,“两军对垒,荆人不过十万,然我军败矣。非我秦卒不勇,乃荆人有巫器,以巫器破阵,易如反掌。”

    灞水之战秦王赵政就在军中,赵栀可以说任何人怯战,却不能说赵政怯战。

    “如此我军当退至何地?”羌瘣在王翦帐下数年,诸事都对王翦信服,他只是不甘战败。

    “荆人进至何地,我军便退至何地。”王敖道。他担心护军大夫赵栀反对,故而又道:“若荆王再攻入关中,关中亦将如此应对。”

    “尚若荆人进至井陉……”赵栀闻言有些不悦,王敖这是拿国尉卫缭压人。

    “那我军便退入井陉,然后死守井陉,告急咸阳。”王敖道。

    “如此与战,大王必怒。”赵栀拂袖。

    “不如此与战,折损士卒,乃至全军覆没,大王更怒。”王敖脸上浮出笑容。“护军大夫以为当与荆人战,还是当于今夜退兵?”

    “今夜就退兵?”不说赵栀,连羌瘣、圉奋也是错愕。

    “既已经议定退兵,自然于今夜退兵。”王敖站了起来,走到了地图旁。“雨雪之前,我军必要死守井陉、滏口,彼时大河冰封,荆人必退。荆人一退,赵地尽归我有。”

    王敖的提议赵栀没有当面反对,王贲见此快步出了大帐,往父亲的寝帐疾走。夜中他还未靠近寝帐,便有人喝道:“何人?!”随即传来兵戈之声。

    “王贲在此。”王贲听出这是父亲亲卫之将王罗的声音。

    王罗听到了他的声音放下了戒备,道:“是少将军。”

    “我翁若何?”王贲急急往前走,王罗在身后跟着,却不答话。

    “我翁若何?!”王贲更急,出事时他在数里之外,撤退到滏水以北父亲又一直在医治,他未见半面。

    “少将军,大将军……”王罗欲言又止,好在寝帐已在眼前,他苦笑道:“请少将军入账。”

    “啊……啊…啊,啊…啊…啊…啊……”

    越靠近寝帐王贲越能听到女子的娇喘,这当然不是痛苦的声音,这是快乐的声音。狐疑中走到寝帐外他不觉停步,这才看见早上那名少女又被父亲压在身下,接受父亲越来越猛烈的挞伐。

    脑子轰的一响,他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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