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刚过,项燕就传令全军重新扎营。宽达八公里的阵列,左右两军往身后卷收,以中间幕府为中心,再一次布成一个圆形大阵宿营。早上收帐、填井、拆灶,现在又要重新布帐、挖井、搭灶,士卒并不觉得厌烦,他们全在兴高采烈地的谈论今日大王观兵、秦将射雁、秦人奉礼、火弹退秦之事。

    若是平时,任何一件事都能让他们说上好几天,可现在几件事全集中在一上午,不由让枯燥的军旅生活平添了诸多乐趣。他们从此知道大王是那么那么的年轻,又是那么那么的英武;他们见识了箭术无双的秦将,一箭就射下一只雁;他们更膜拜那十具祝融之器,正是因为这神奇,大王才告诫秦人,‘勿近我军五百步’。

    庶民绝大多数禀性淳朴,他们既崇敬大王、也敬佩秦将、更膜拜投石机,但军中的士吏、勋贵子弟、甚至一些将领都在猜大王让公族卿士子孙列于阵前到底是为何故?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强者当仁不让,非为君国尽忠,非为万民奉养,你等知否……’这种话说的是很漂亮,可实际大王想干什么?让贵人子弟列于前三行是想让他们战死吗?又或者,另有他图?

    “孩儿以为,大王年虽幼,却是当世英主。我闻……”说话的是西阳之师曾瑕大儿子曾珏,他今日就站在第一排,熊荆骑马过来巡视时看了他一眼,他激动的全身居然起鸡皮疙瘩。“郢都叛乱时,大王率一千宫甲胜了五千叛军,宫甲用的阵法便是大王教的。此前又闻大王要立军校,可见大王不喜文士而喜武士,列于阵前的勋贵子弟日后必有大用。”

    “大哥,大王还未加冠,朝中屈景昭三家素多文士,每年文学侍从皆出自此三家,再不济也是三家的门客,大王即便喜爱武士,又能如何?”曾阴一直随在父亲身边,平心而论,他是看不起武人的,即便做了武将,败了也要覆军杀将,谁能保证每战必赢。

    “父亲,儿子愿与大哥一起列于阵前,请父亲准允。”三儿子曾对父亲揖礼,他现在与二哥一起在父亲身边听命,心却和大哥一样,希望能列于军阵最前。

    “三弟!”曾阴喊住了弟弟,又看向曾瑕:“父亲,三弟你尚年幼,怎可……”

    “二哥,我已加冠,如何年幼?”曾不服的看着二哥,就要起身与二哥比一比身高。

    “吵甚!”得大王赞语这件事曾瑕已经想好怎么捞好处,现在讨论的是‘前三排’之事,三个儿子大儿子站于阵前也就罢了,小儿子再去恐非不妥,但大王……,曾瑕想问题的时候总爱歪着脑袋,他越是歪脑袋心思就越是深。

    “邑公,幕府击鼓了。”耳边传来阵阵鼓声,曾瑕扔下三个儿子,径直赶往项燕幕府。待进到大帐,便见大王端坐在正中,项燕坐于其左侧,彭宗在右侧。与会之将多有喜色,毕竟今日楚军伐交胜了秦人一筹,十发火弹把蒙武当场给吓回营去了。

    “今日聚将,乃为明日撤军一事……”军司马开门见山说起本次召集之意。其实撤军早有定制,习惯是右军先退、再是中军、再是左军。此时楚秦两军相隔数里,撤退并不难,除非秦军全军出营,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出营又能如何?秦军不战的话还是要退回营去的。第一日楚秦两军相隔仅数里,待第二日两军就相隔二十里了,第三日就是三十五里。除了决战,秦军并没有办法让楚军留下。

    众将不解的是为要撤退,鲁地之师东野固最先道:“大王、上将军,臣以为我军士气正旺,此时万不可退,一退,士气大落,秦军追我而战,恐难胜之。齐军已下莒城、魏军进围陈县,如此之时,当于秦军早战为上。”

    “东野将军,非我军与秦军战便能战,秦人也知我军求战心急。”彭宗大声道,他知道不愿撤退的将领很多。“撤而求战之策,乃大王与上将军亲定。”

    熊荆与项燕亲定的事情自然没有人敢在明言反对,倒是曾瑕站了起来,他道:“撤后求战之策,臣自然赞同。然臣另有一事禀告,请大王、上将军准允。”

    曾瑕站出来显得有些突兀,熊荆笑道:“请曾大夫相告。”

    “臣不敢。臣以为,三军不可夺气、将军不可夺心。今日秦军不与我战,实因我军锐气正盛,不敢撄我锋芒也。然我军锐气盛者,乃大王巡视之故……”

    曾瑕之语虽有奉承之嫌,但也让不少将领点头,大王今日巡视一圈,全军士气暴涨,其间还用投石机骇走秦军主将蒙武。不想到此曾瑕语气一转,再道:“……亦有勋贵子弟列于阵前之故。我西阳之师,卒虽不及四五十乘,自命贱息立于阵前后,全师士气大涨、戈戟铮铮也。故臣以为,大王、上将军当命勋贵之子列于阵前,如此我军士气方能退而不堕。”

    新王即位,令尹未定,总有人喜欢投其所好,期盼着在新一轮权力洗牌中分一杯羹。在座将领五六十人,闻曾瑕之言神色各异。有若有所思的、有不以为然的、有窃窃私语的、有轻蔑一笑的,只是这是曾瑕在向大王、上将军进言,既然大王、上将军还没有说话,他们有反对意见也只能先忍着。

    “大王以为如何?”勋贵站在前排是熊荆要求的,所以项燕看着熊荆。

    “诸位以为如何?”熊荆今天身穿铁甲巡视累的半死,刚才彭宗说了一大堆撤退的事情,他差点就睡着了。本以为议完事就可以睡觉,没想到曾瑕来这么一出。

    “臣以为礼不可废,勋贵之子怎能与庶民为伍?”又是东野固,他一把年纪,座次很前。

    “那不佞想知道,勋贵之子当立在何处?”熊荆不得不打起精神论战。“立于阵后,待我军战败而后循逃?又或是敌人死后冲上去抢功?又或是立于军幕之中,不见戈戟?”

    “大王,礼不可废!”东野固呼道,他是鲁地之人,极为重礼。

    “当今之世、两军鏖战,礼有何用?”熊荆见他胡子花白,本不欲再辩,可还是反驳了一句。

    这句话犹如利箭,直接让东野固跪下了,他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痛心疾首。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可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东野固不但是将领,还是儒者。他一跪下来,项燕嘴角就谦笑。

    果然,东野固一开口就说这礼是天经地义,可经国定社、序民礼嗣。项燕正想看看熊荆是如何表情,却听熊荆问道:“鲁国如何?”

    东野固当即语塞。

    熊荆再道:“不佞对鲁国没有鄙薄之意,不佞想说的是,礼固然重要,但光凭一个礼字已无以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若然,鲁国为何屡为齐国所欺?又为何为我楚国……”

    “大王……”右史突然出声,熊荆的话太不利于民族团结了。

    “此乃事实,不说鲁国为我楚国所灭,鲁人就能保留面子?我楚国何曾待薄过鲁人了?”熊荆不得不插言把事情说清楚,“鲁国确为我楚国所灭,然我楚军帮鲁人扼守沂沐河谷,防止齐军南下。莒城为齐军所拔,不正是因为莒城楚军被调走?”

    翻阅史料,楚国灭鲁是很轻松的,也就是鲁军为鲁王打了最后一战,然后鲁国就灭了。考虑到长治久安,令尹黄歇严厉士卒扰民,没几日又把被俘的鲁卒全放回了家。而鲁地的勋贵也没动,愿意跟鲁王去莒县的就去,不去的则保留封邑。对鲁地的管理则因俗就简,没有新封公族于此,多数官吏仍居原职。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如此熊荆才敢说这样话。

    “君子六艺,然今之君子几人可射、几人能御、几人敢战?”熊荆回到之前的话题。“东野将军因礼不可废,不愿勋贵子弟站于军阵之前,不佞不勉强。然楚国今后任官取士,不佞欲在军阵前三行中遴选。若勋贵子弟不足,哪怕是庶民,只要此人敢战果勇,又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将为官。”

    本来只是东野固和熊荆的争辩,也只是勋贵子弟是否列于阵前的讨论,可熊荆这番话一出来,全场皆惊。这不再是战术问题,而是政治宣言,并且,这个趋向有利于在座众将。他们可全是武将,他们的儿子自然要比那些文绉绉只会吟诗作辞的文官之子敢列于阵前,也更容易活过鏖战。比如项燕之子项超,未加冠便随军入秦,已立有战功,这哪是文官之子比得上的?

    “大王贤明!”最先反应过来的人高声大喊。

    “大王贤明。”后面明白过来的人也紧跟着大喊,后又伏首大拜这位未龀之王在他们看来比以往任何一位楚王都亲切、都贤明。

    唯有长跪于地的东野固叹息了一句,颇有先见之明的道:“楚国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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