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荆早上起床的时候,幕府大案上的铜盆里飘着一块冰。天气愈寒,每天晚上水泽都可能结冰,而结冰则意味着会战,楚军早已进入战备状态,准备最后的一搏。至于路上正在赶来的齐军、巴人、西瓯诸部落,熊荆将不会等待,二十个楚军师已经超出幕府之前对兵力的预计。

    “禀大王,冰薄。”庄无地摇摇头,在诸将的注视下表示冰还太薄。

    “厚几何?”各师之将也在大幕,每个人都盯着的张望着铜盆。当然,大多数人看不到,只有坐席距离熊荆比较近的越无诸、东野固、邓遂几个能看到水里漂着的那块薄冰。幕府里的温暖并没有让它马上融化,它就平静的飘在那里,直到熊荆用手触动它。

    “一寸。”庄无地报告的数字和熊荆现在看的厚度没有什么差别。冰层厚度不能在晚上、早上测量,而当在正午和下午测量,那时才是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

    “一寸不足用。”熊荆摇头道。在座伸长脖子的将率司马听见冰只有一寸厚,微微喘了口气。

    多厚的冰才能行军作战,作战司早有测试记录,一寸厚的冰肯定是不行的。以楚尺,楚军士卒最少要一寸七分厚的冰才能单纵队行军,两寸六尺才能双纵队行军,四寸才能三纵队行军。

    除了士卒,楚军还有火炮,还有辎重,这些东西对冰层厚度的要求比步卒对冰层厚度的要求高得多。短管炮倍弹轻,倍弹比只有四十,一门六十八斤炮行列全重仍然达到两吨,需要五寸厚的冰才能安全行使;一辆四轮马车,加上车上一吨左右的补给,需要六寸厚度的冰才能安全行驶。如今冰厚只有一寸,一寸连步卒都走不了,作战更无可能。

    “淮水冰否?”熊荆再问,大梁距淮水直线八百里,大梁附近水泽冰封,淮水很可能也冰封了。

    “有薄冰。”庄无地道:“大司马府以为,齐军士卒至下邳后不当往南至淮水,而当往北至彭城,再由彭城急行而来,十日之内可至。其余师旅……”

    庄无地摇头,十一月中旬水泽就结出了一寸厚的冰,接下来天气会越来越冷,巴人与西瓯诸部刚刚赶到扞关和青阳,汉水一旦冰封,一千多里不可能在决战抵达。只有齐人有赶来的可能。

    “淮水只有薄冰,不能由淮水而来?”熊荆下意识问道。

    “今日仅仅是薄冰,明日、后日或不然。”庄无地道。“彭城陆路至大梁九百里,寿郢至大梁亦是九百里。若齐军士卒行至寿郢时鸿沟冰封,于彭城弃舟可提前两日赶至。”

    “屈光现在何处?”熊荆明白庄无地的意思,但他不知道齐人到底何时能赶到。

    “今日可至下邳。”庄无地知道他的困惑,估计道:“齐卒轻装一日三舍,十日后可知启封。若是两日后至寿郢时鸿沟冰封,需十二日后赶至。若是明日淮水即冰封……”

    水路要先从泗水抵达淮水,再沿着淮水往东,抵达寿郢后转入鸿沟。这样绕一圈,两日后才能抵达寿郢,抵达了寿郢距离才与彭城到启封的距离相等。走哪条路更快全看天气,三日内淮水鸿沟不冰封,水路更快,三日内淮水鸿沟冰封,陆路更快。

    “便不能顺丹水而进?”熊荆两条路都不想选,他想抄近路。

    “丹水麻邑处河道已阻塞,非数日不可清淤。”庄无地道。幕府不是没有讨论过这条路线。

    “至麻邑后弃舟而陆,至启封几里?”熊荆问道。

    “四百余里。”庄无地道:“然麻邑之北有两尉秦军,魏地又被秦人所占。即便齐军能战而胜之,风雪之下,秦人坚壁清野,四百多里行来粮秣必然不足。”

    “魏人真愿秦人烧毁屋舍?”熊荆忽然问道。他对魏人不完全相信,但对魏地的普通民众比较相信,魏国庶民并不会心甘情愿配合秦人坚壁清野。

    “这……”庄无地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也有幕府谋士认为麻邑到大梁的四百里可以行军,但齐军是一支没有建制、没有后勤,可能连列阵作战都很勉强的大军,谁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麻邑何师驻守?”熊荆再问道。

    “麻邑由雍勃的沛师驻守。”庄无地答道。他与熊荆对话太久,正想说此时军议后再言。

    “若可行,令沛师与齐师前来。”熊荆吩咐道。齐人是否能顺贞丹水前来大梁,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判断的。但眼下时间紧急,能早一日抵达就多一分胜利的希望。

    庄无地退下,这时他熊荆才开口道:“今晨冰厚一寸,不足一战。天文可知,何日冰封半尺?”

    绕过司马直接询问天文谋士的情况很少,但天气关系太大,熊荆不得不直接询问。

    “禀大敖,此天大异之时,天易骤寒也,臣以为十日内必可冰封半尺。”幕府有好几名天文谋士,为首的是名老觋,他的答复是经验直觉上的判断,不是航校巫觋仪器上的判断。

    “十日?”熊荆并非不相信老觋,他只是吃惊时间如此之短,此时不过是十一月中旬。

    “至多十日。”老觋答道。“亦或五六日。”

    “秦人若要攻我,冰封不及半尺便可出营。”彭宗提醒道。

    “然秦人也有辎重马车。”庄无地反而提醒他。“沙海距我七十里,秦人若无辎重粮柴,于冰雪中宿营,与当年临淄无异。”

    “七十里行军不过两日,加之决战不过四日。”东野固素来老成。“冰过两寸,便当防秦人骑军袭我;冰过三寸,全军便当拔营而北,牧泽不过二十余里,一日可至沙海。”

    “此与幕府所议同也。”庄无地道。“今日所议,便是我军布阵与战之事。”

    驻军日久,幕府对如何决战早有计议。二十个师如何列阵、二十个师加上五万齐军如何列阵、二十个师加上齐军、巴人、西瓯诸部落如何列阵……,全有安排。今日之所以聚将,一是解说决战时的阵型,再便是决战前的各种注意事项:

    寒冷气候下士卒很容易冻伤,两军如何在泽水之上列阵,双方都不能生火。虽然冰封后距离沙海路程缩短,只有七十余里,可如果下雪,七十余里输运也会变得异常困难,为此军需司按照熊荆的意思设计了简易雪橇,可以把启封的物资运至沙海。各师的御手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学会驾驭雪橇。

    事无巨细,从阵型到火炮,最后到辎重输运和医疗卫勤,凡是能想到的问题庄无地都提了一遍。将率也许记不住,但这些雪季作战细节已装订成册,上个月便下发给了各师幕府,现在再提一次,目的是加强师率们的印象,减少非战斗减员。

    “秦人如何?”诸氏之师的师率斗矢问道。“为何不知秦人之讯?”

    斗矢从樊襄而来,抵达启封不过数日。让他最不解的是,以前军议时秦军的讯报很多,这次军议基本不提秦军,军议上知道的和他在襄樊知道的基本没有什么差别。

    “秦人之讯……”庄无地脸上禁不住泛起苦笑,楚军的困境之一除了不满编,再便是有关秦人真实有用的讯报越来越少。

    “禀大敖,此下臣麾下今晨所得。”幕府里挤满了人,妫景的声音并不引人注意,直到他举起一个东西,这是刚才一名骑将送来的。

    “是甲胄?”诸将看着那个灰白色东西说道。“秦人的甲胄?”

    妫景手里的甲胄很快被送了上来,远远的熊荆看不清是什么,拿到手里他瞬间知道这是什么。

    “亚麻甲。”他看着手里的甲胄,又抛了一抛,很轻。这才点头道:“确是亚麻甲。”

    “亚麻?”越无诸听过这种东西,海舟帆布用的就是亚麻。

    “极西之国有亚麻甲。”熊荆凭记忆说,以前无勾长的禀告里提起过这种甲胄。

    “亚麻乃布,既是布,当不如皮甲。”越无诸上前拿过亚麻甲细看,甲胄极厚,学着熊荆的样子在手上抛了一抛,他也感觉到了亚麻甲很轻,重量不及钜甲的一半。

    “亚麻甲分层,若是……”熊荆想着有关亚麻甲的一切,最后只看向妫景:“此甲何处所得?”

    “禀大敖,乃今晨斥骑杀敌骑后所得,便在逢泽以西。”妫景道。“因此甲怪异,故而卸之带回。骑将曰:此甲坚韧,箭矢中而不透。”

    “骑弓……”庄无地刚想说骑弓不透不等于步弓不透,没想到妫景又加了一句,“使弓手射之,至十步亦不透也。”

    “十步?十步不透?”全帐皆惊。每师有五百多名弓手,十步如果射不透,那弓手还有什么用?

    “召弓手!”熊荆闻言也极度吃惊。他只知道有亚麻甲,并不知道亚麻甲的防御能力。

    “速召弓手。”命令很快传了出去,弓手闻命而来。没有在帐外,就在幕府内让出十步距离试射,一箭射出,秦甲真的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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