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隔了一个月,天池大泽平静如常、波光粼粼。温暖的秋阳下,大泽上方的天空一碧如洗,蔚蓝蔚蓝。北风吹拂在泽面上,泽水向南涌动,挤出一层一层的褶皱。秦军列阵于泽中,战舟石碇落下、舟帆低垂,静候着自己的宿敌。

    扶苏站在旗舰上,随同赵婴巡视着整个军阵。他的小脸上有着这个年龄孩童独有的红润,遗传赵政的体格,身高已超过六秦尺。唯独人有些瘦小,缁衣穿在他身上被北风一吹,像是面黑色的旗帜。这面旗帜虽小,在秦军士卒眼里却有非凡的意义。

    扶苏出现在秦卒视线时,战舟上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士卒高喊:“长公子万岁!”,而后全军四百五十多艘战舟、近十万士卒、欋手跟着高喊:“长公子万岁!长公子万岁……”

    与楚国一样,早期秦国的君王也身先士卒,与全军一同作战,秦国与西戎的战争中,几代君王战死疆场。而后,君王越来越多的忙于朝堂、忙于寝宫,再也没有在战场上出现。秦武王是大秦君王尚武传统的回光返照,他之后,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再也没有君王身临前线。长平之战最紧要的关头,秦昭襄王也只是到了河内,距长平还有一百多里。

    十年来荆人连战连胜,多次失败使得秦军将卒心中产生这样一种解释:荆人大胜是因为荆王每战皆身先士卒,故而全军士气大振,荆人以一当十。渭南之战大王终于出现在战场上,可恨大王身边的寺人胆怯,鏖战中竟然举着常旗逃跑,造成全军大溃。

    身穿淄衣的扶苏如同当年身穿淄衣的荆王,旗帜一样站立在旗舰的甲板上。看到他士卒便欢欣鼓舞,有些人甚至激动的落泪。秦人冷酷、秦人贪利、秦人无义……,可他们皆以身为秦人为荣、皆以大秦雄霸天下为荣。战亦死,不战亦死,等死,于长公子身前战死,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殊荣。

    随着旗舰的巡视,万岁的呼声一阵接着一阵,浩大的声浪回荡于大泽,吓得飞过雁群惊叫连连,远远高飞。扶苏的小脸涨红着,身体微微颤抖。那一年楚军攻入咸阳,他惊慕楚军军阵的严整,梦想自己有一日也能统帅那样一支大军。这个梦想今日似乎实现了,无数士卒向他注目、对他呼喊,他忍不住不激动,也忍不住颤抖。

    然而和那时不同,他不再和母亲那般期望秦楚两国能弥兵会盟,永不加戎。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秦楚数百年姻盟,不是大秦背叛了楚国,而是楚国背叛了大秦!先君昭王诅咒楚怀王并非没有缘由,扣留他也是因为极度的怨恨。

    既然怀王会被晋人、齐人的侯谍美人诱惑,以后的楚王也会受晋人、齐人的挑拨。只要是天下诸国并存,战争就不会停止,父王与母亲之间的怨恨也不会消解。只有统一了天下,无穷无尽的战争与怨恨才能停止和消解。

    “大将军,我军必胜。”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扶苏看向一侧的赵婴,如此说道。

    毕竟是十岁的孩童,赵婴等将率很担心扶苏会怯场,但又不能不让扶苏登舰。毋忌证实是荆人侯谍,如果他像上次那样故意曲解白狄谋士的话语,对整场会战将带来致命的危害。没想到长公子立于战舟甲板,不惊惧也不晕船,还断言荆人必败、我军必胜。

    赵婴心中一阵欣喜,转身恭敬的揖道:“长公子吉言,我大秦必胜。”

    扶苏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了,他是护军,护军不参与战事,只监督将率的行为。赵婴的勇武没有人不承认,说完话的扶苏特意后退了一步,以免挡住赵婴的视线。这虽然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可赵婴的脸瞬间发热,心也微微发热。

    “禀大将军,荆人来矣!”北风吹拂下军旗烈烈,不及正午,侦查的冒突小舟就传来了消息。

    “来者几何?”赵婴点点头,他不担心楚军不来。

    “全军皆来矣。”小舟上舟吏揖告道,“舟阵之后又有一军,五桨战舟约五十余。”

    “又有一军?!”斥候的禀报让所有人惊讶,难道楚军又有援军?

    大泽上秦人狐疑,就要进入大泽的楚军却全军振奋。原本驻守在沮邑南面、金牛道通谷(今宁强县代家坝)的越师士卒竟也赶来了,楚军战舟增加至两百八十余艘。楚师缓行,越师急行,很快越师最前一艘战舟就追上了驺开乘坐的旗舰。阳履站在卒翼战舟甲板上,大声的说话:“下臣阳履率军入阵,请君上准允。”

    “万岁!万岁……”驺开还未答应,附近战舟上的士卒就欢呼起来,战舟数量的增加固然让人欣喜,但楚人越人能真正同心戮力,这让所有人振奋。

    驺开对此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越师弃守通谷这段时间,秦人可能会猛攻。可猛攻又怎么样呢?己方已没有多余的兵力,即便秦军占领通谷随之南下,只要沔水一线控制在自己手里,他们的南下也毫无意义;可若是水战败了,即便越师坚守着通谷,在秦人的疲劳攻势下,通谷最终还是会被秦人攻占。

    成败只在此一博!生出这样心思的驺开在无数士卒的欢呼中迟疑了一会,很快他就点头道:“准。你部为我之后军。”

    “下臣敬受命!”后军就是楚人的游阙,越师五十艘战舟作为游阙而不是作为前军,这是谨慎的策略。万一各军发生什么不测,越师凭借精湛的操舟技巧,或许能挽回战局。

    阳履请求入阵的时候,最前方的大翼炮舰恰好通过狭口,进入宽阔的大泽。水面也在此处豁然开朗,往北望去,大泽好似波澜平静的大海,根本望不到头。

    “秦人!”秦军战舟在三十里外,露出一点点帆影。让人感觉奇怪的是,他们所列出的舟阵,没有像上次一样遮蔽整个大泽,而是停舟于大泽的中心,东西两头并不靠岸。

    “传令:全军就地落锚!”驺开没有急于进入大泽,而是先命令全军落锚。落锚不久,几艘此前进入大泽的冒突匆匆从大泽上返回,他们带来了最新的军情,这时驺开已经聚将军议了。

    “秦人舟楫四百五十余艘,多为三桨大翼,唯旗舰等战舟为五桨。”报讯的舟吏上至旗舰甲板,向驺开以及诸将细说秦人的阵势。“其非圆阵,乃是数阵,又前后交错列阵,横陈五里许……”

    “前后交错列阵?五百五十余艘战舟横陈五里?”驺开默念着这些数字,吃惊道:“舟距仅四丈五尺?!”

    “然也。”舟吏对秦军舟阵的宽度只是预估,仔细回想,秦军战舟与战舟之间的间隙确实非常窄。三桨大翼舟宽不及六米,木桨长度一般在四点五米以内。划行中,因为木桨斜置,且有一段是在战舟内部,整个战舟的宽度大约在十米,也就是驺开说的四丈五尺。

    秦军舟阵排列的如此密集,同时前后交错列阵,显然是防备己方的梯桨战术。驺开想到了此前的圆阵,圆阵曾让越师无计可施,因为一旦撞击,对方就会反撞击。以一换一,数量更少的越师毫无胜算,换着换着就全军覆没了。

    “当如何?”谋士已经在筹板上排出了秦军的舟阵,前后两道,宽约五里许。诸将都看着驺开,希望他能拿一个主意。

    “秦人前后两道阵势,我军一道足矣。”项超道。“既然如此,何不勾击秦人侧后?”

    “不可。秦人以数阵对敌,战舟前后相错,若其迅猛前冲以击我,若之何?”阳履反对,他虽是楚人,但要比绝大多数楚将更懂水战。

    水战和陆战最大的不同,就是陆战很多时候是士卒决定胜负,士卒怯战之则败;水战不是,水战欋手划桨,甲士立于甲板肉搏,很少因为怯弱阵崩阵溃,除非敌军实在太多。士卒的勇武很难体现在水战中,协作比勇武更加重要。协作的好,没有左趾的废卒也能击沉敌人的战舟。

    “秦人阵列如此密集,或可以火炮击之?”成封小声的道,他永远记得南郑会战时的炮卒。

    “亦可。”驺开赞同。“大翼炮舰之后五里,左中右三军以六丈为距列战,后军居后五里。”

    “何时战之?”从可有可无到寄予厚望,卜梁居高兴的问。

    “正午之后。”驺开答道。

    太阳渐渐升至最高,远道而来的己方有必要休整饮食之后再与秦人开战。这也是他在大泽入口处落锚的原因。如果全军进入大泽,要防秦军突袭,那就没有休整饮食的时间了。

    随着他的命令,正午时分,落锚在大泽入口的楚军置战事于不顾,用起了午膳。这一幕被秦军斥候迅速传到赵婴耳中,苦笑之余他也只好下令全军用膳,准备下午艰难的鏖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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