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动起来了啊。”张瀚慨叹道:“今上真的是急脾气,他一登基我就知道快了,不过还是没有想到这么快,他真的一点儿耐性也没有。最少得做几件事,比如召我入京或是先关停和记商行,逼我们主动出手,然后再来针对我,这样脸面上也好看一些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张瀚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不妨碍众人对当今皇帝的愤怒,有人愤然道:“我和记实力强劲不假,可是我们一直恭顺守法,大人被迫至新平堡退隐,商行也被限制,草原驻军根本无意南下,天启皇上也接受这般情形了,当今皇帝算个鸟,十六七的毛娃子,坐了龙椅就来欺负人?咱和记不受这鸟气,既然皇帝不是东西,那就反了,请张大人坐这龙廷!”

    “对,干脆便反了吧。”

    “这怨气老子憋太久了,都要炸了。”

    “大明也确实溜檐儿了,看看天启皇帝才多大就驾崩了,辽东有东虏,内有天灾,现在又有几十股流贼起来闹事,看吧,咱们和记一起,大明天子还能坐的住?”

    众人确实都是憋了一肚皮的气,张瀚被困新平堡,平时还有公事可忙,闲了陪妻妾和儿子,还得出来演戏钓鱼,说是清闲,也是相对的清闲,其实还是挺有事做。这些护卫跟着张瀚走南闯北,四处征伐,已经习惯了到处奔波的生活,困守新平堡,他们是最憋气的一群,今天逮着机会,可算是好好的在嘴巴上发泄了一通。

    张瀚做了一个手式,止住了众人的牢骚。

    张瀚的心情极为平静,历史走到了这个节点,往后去就几乎和他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了。天启按正常的历史轨迹早早崩逝,这对和记还有朝廷之间的平衡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天启不死,张瀚自己都会感觉尴尬,还不知道得在新平堡呆多久才能获得一个离开的契机,天启皇帝手段很老练,一直不肯给张瀚真正的机会。

    上次蓟镇破关其实就是一个勉强的契机,张瀚可以宣称朝廷待和记不公,悍然离开,但那样有些勉强,还是不够充份。

    现在好了,朝廷撕破脸皮,派出万人大军,两个巡抚一个兵备道加两个总兵,这么多高官重将带上过万大军,目标就是杀掉张瀚和他身边的部下和亲人,这事是瞒不住的,当洪承畴率部出大同往新平堡时,这件事就会传遍天下。

    估计此时京师已经由内阁明诏颁旨,同时开始搜捕北方各处的和记人员了,张瀚知道撤离计划在几天前就开始,李国宾等人遭遇了一次围捕,王发祥带人救了李国宾,将其送往开封去了,京师的人开始潜伏和撤离,加上新平堡的大风波,整个事情的事非曲直会传遍天下,舆论人心除了少数人之外都会站在和记一边。

    张瀚要的就是这个!

    他的时间不多,一定要有大义名份,要师出有名,刘邦得天下很容易,因为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项羽更失人望,刘邦抓住了最要紧的东西,几年就得了天下。

    而张瀚要做的事太多,夺天下这件事,实力的积累相当重要,名份就象是一条河流,能一跃而过,事半功倍,不能跃过,强行为之,事倍功半。

    尽管眼前无有任何心腹可以述说,但张瀚还是神情急剧变幻,他很兴奋,也很想挥臂高呼。崇祯这个二货,眼下的行动就等于是把最危险的敌人放出来了,蛟龙得脱浅水,从此就可以化龙高飞!

    张瀚沉吟片刻,转头说道:“吴齐来了没有?”

    吴齐当然已经到了,和蒋义站在一起,杨秋也跟着一起赶了过来。已经有侍从司的护卫将这些人请了过来。

    “颁布山令号令吧。”张瀚目光炯炯的道:“灵丘到李庄,封闭矿厂,炸毁高炉,还有,管庄潜伏的人一定要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众人皆是点头,蒋义和吴齐眼神中神采飞扬,他们在新平堡也是耽搁的太久了。

    杨秋则问道:“大人,是山字号令?”

    “嗯,我知道你们想狠打一场再走,明军给我们这个机会,也是要叫大伙出一口闷气。”张瀚冷笑一声,说道:“叫大明天子和底下的大臣们瞧瞧,咱们和记也不是软柿子,想来针对我们,真是发的好清秋大梦。”

    杨秋等人不语,但众人相当兴奋。

    和记的总撤离计划是两个预案,一个山字令,集结可用之力,粉碎一切当面之敌,堂而皇之的撤离入草原。

    一个是水字令,尽量化整为零,如潺潺细流,流出大明境内,进入草原。

    现在张瀚决定用山字令,这令得杨秋和吴齐蒋义等人都相当的兴奋。

    “抓紧时间行动吧。”张瀚垂下眼帘,语气平淡的道:“我们也隐忍太久了。”

    “是,大人。”众人一起抱拳,然后迅即离开,明军已经在路上,时间确实很紧张了。

    ……

    “炸药都埋好了,你们他娘的昨夜都爬了妇人的肚皮,一个个手软脚软,误了事,老子砍你们脑袋你们都不够赔的,听到了没?”四十多岁的老蔡中气还是很足,穿着短袄站在半山腰,眼前是二三十座巍峨高耸的高炉,老蔡眼里不可避免的有着心疼之色,但还是高声叫骂着,令所有人加紧动作,不可有丝毫耽搁。

    三十来岁,留着小胡子的蔡九建筑物一脸的无奈,神色也很是阴郁。

    现在这叔侄俩的气质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了,当年的老蔡是一个落魄无用的喇唬,蔡九则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只是略懂铁矿上的事务,这两人一直被张瀚用在铁矿上,这么多年下来,气质神情都是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长期的主持一方,处理事务,人就会在这样的境遇中不断的成长。做决断多了,自然就有一股威严气质,而经历的多了,自然也会思考的多,除非是天生的不可救药的蠢材,不然的话总会成长起来,并且越来越聪明。

    在和记,不存在逆淘汰,有本事的人才会一直在上位,跟的上才能保持住地位,跟着张瀚的老人中,连老掌柜周逢吉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否则的话,尊荣是有,权力是肯定没有了。

    山字令一下,整个灵丘矿的矿洞被封,大量的人力用来封闭矿井,同时安排了不少的炸药,准备将那些高炉全部炸掉。

    和记炼铁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技术上已经把同时代的东西方都甩掉了,和记的精铁和铁器能行销天下,产量大质量好,炼铁的技术,人员的充足,还有优秀的管理,各方面都相当出色,这才能在短短几年内挤掉闽铁,完全掌握了北方市场,并且能大量出口。

    和记在北方的战事,除了精铁生意获得的大量利润支撑外,将士们的大量的铁甲和兵器,大量的火器,包括火铳和火炮,都需要灵丘和遵化铁场的精铁来支持。

    甚至造的马车,一些民用的货物,离了精铁都不可能成功。

    整个和记的崛起,说灵丘矿山占一半功劳,应该说所有人都不会有疑义。

    现在这里就要全毁掉了,朝廷对和记的觊觎是全方位的,不仅是各处的商行,当然还有灵丘的矿山,遵化铁场早就停工,高炉毁掉矿洞填埋,叫朝廷一无所得。

    而在灵丘这里也是如此处理,朝廷也好,地方的豪强也罢,最终能得到的就只能是一片废墟。

    并不是和记心狠,而是朝廷的做法已经令所有人寒心,既然朝廷想要,那只能叫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其实对张瀚来说,这里的矿山根本也无所谓,朝廷能得到的高炉和矿井在技术上并没有甩开整个时代,和记的优势在于人的技术和优秀的管理制度,这些朝廷有吗?

    遵化铁场一开始就是朝廷的,事实证明大明的管理相当的烂,在北宋和南宋时期,仅凭少量的国土矿山和人口,但有优秀的管理,宋的矿藏开采水平是远远超过大明的。铁矿的开采,由于明的中后期放开私人采矿,所以生铁产量超过了宋朝,至于铜矿开采,则被两宋远远甩开很远了。

    这种稀烂的管理者,就算把矿山和高炉给他们,又能怎样?

    但老蔡等人是坚持反对,甚至他们相当的疯狂。

    每个矿井都封死,每座高炉都要炸掉。

    还有大片的附属建筑,全部毁掉!

    可以说,撤离之后,灵丘已经成死地,将来就算要恢复,也得动员万人以上的劳役,超过半年以上的时间才能恢复现在的全貌。

    这样做,老蔡还是感觉值得。

    人活着,有时候不一定全然是理性,如果人类是全部以理性出发来处理事情,恐怕历史要改写,很多战争不会爆发,很多科技的进步也不一定会如历史上存在的那样了。

    情感和理性并存,有时候情感大于理性,有时候理性大过情感,矛盾和冲突,阶梯式的上升,这才是完整的人类形态。

    老蔡现在的情形就相当的疯狂,一群群的人被他驱离着去做手头的事,矿工们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但在老蔡这老资格的管理面前,也是一个个乖巧似绵羊。

    只有韩老六不怎在意,披着衣袍站在庭院一角,一脸的心疼。

    韩老六是献上了炼铁的改良法,从此改变了人生,现在有妻有子,还纳了房妾,从一个破落户矿工成了和记的大师傅,还在张瀚面前也能说的上话,人生经历也算是相当的传奇了。

    这座矿山就是他起家的地方,是韩老六呆了半辈子的所在,当听到爆炸声,看到火光升起,高炉倾倒时,这个老矿工简直心疼的要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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