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还要去见牧斋先生,各位有空再见。”

    到东牌楼贡院附近时,路振飞与众多生员拱手告别。

    “晚生就要回无锡去,年前家中事情很多。”顾杲道:“况且家中有信来,京中风向颇恶,家中叫晚生近来不要出外,安心在家较好。待皓月先生明年出发之前,晚生一定前来南都替先生践行。”

    路振飞笑道:“年前我打算去淮安一带转转,看看漕运北上的情形,顺道就在淮安或是徐州过年了。年后在徐州和济宁一带游历,然后直接乘船北上,开考之前准定到京师。”

    顾杲有些羡慕的道:“愿皓月先生明年得偿所愿。”

    路振飞笑道:“他年桂榜,子方定然也能詹宫折桂。”

    明年是会试之后,后年才是乡试之年,顾杲此前已经考过两次均不得中,这也是江南名士的通病,多少诗歌和散文真的十分优秀和出色,杂学上造诣很深的名士,一生蹉跎不得高中,科场莫论文,考官未必识货,而且名士文章容易超出八股范围,写的再好,不合格式也是无法取中,顾杲不能说是心灰意冷,不过也很难有信心说自己必中。

    不过恭维话人人爱听,特别是说话的也是北地名士,已经考中举人的前辈。

    众生员都是一起躬身送别,路振飞在路边轿行叫了一顶两人抬的小轿,着轿夫抬到贡院东边中山王府附近的一处酒楼去。

    这一片地方临近钟鼓楼和贡院,还有中山王府和文宣王庙,在后世是著名的旅游区,在此时的南京也是人烟相当稠密的地方,酒楼多,游人多,茶馆也多,一路上都是一脸闲适,多数人生活就算不是十分富足,但也不缺衣食吃穿,很多男子在饭点时邀三喝五,到小酒馆叫上几个菜,慢慢的浅斟慢饮起来。

    也有喜欢听评书或是看戏的,踱入茶馆,叫一壶茶和几碟点心,不仅可以当成午饭充饥解渴,还能热热闹闹的厮混一下午,直到金乌西斜之时,才慢慢踱步回家去。

    这些当然是中产阶层,有恒产者才有这般闲心,当然也有普通家庭,妇人在家纺丝织布,足可养活一家,男子就要活的轻松许多,不必为赚钱烦神劳心。

    或是街头帮闲,随便做些杂事弄几十文就可过一天,家中虽然没有隔夜的米,但生活在南京这样的城市里头也不必担心会被饿着,若有几天没有事做,了不起拿媳妇的银镯子去当几升粮,赚了钱再赎回来就是。

    不仅是南京,整个江南的城市之中也很少有人喜欢储蓄,这种风气一直到清季,直到李秀城围杭州时出了大问题,造成了惨剧,杭州城中延续多年的传统,各家储米都很少,围城期间很快断粮,城中几乎成鬼域,等城破之时,阖城几乎没有几户活人,其状之惨,真是伤心惨毒。

    更下一层的就是脚行力夫,城外的菜农等等,他们是这个城市最辛苦的人群,每日要辛苦劳作才能赚到微薄的收入,只能叫家人果腹而已。

    路振飞的轿子在阅江楼停下,这是一座著名的酒楼,发生过很多过往,今日也是有好友在这里宴客路振飞才会过来,不然的话他是不会舍得到这样奢侈的地方用餐的。

    “见白来了。”店小二推开包间门之后,路振飞感觉到一股暖意,同时屋中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出声打招呼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面色白净,两道细眉下是炯炯有神的双眼,留着三缕长须,面色和善而充满儒雅的气息,说话也是声调不高不低,一口带吴音的官话说的也很标准……当时有志仕途的士大夫都会尽量学说江淮官话,因为皇帝和宫中很多太监并不是说京腔官话,而是说南京腔,口音问题对仕途也是很有帮助的。

    “牧斋先生。”路振飞毕恭毕敬的向眼前这年儒雅的中年人行礼,虽然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科名相当的早,万历三十八年就已经中了进士,并且是一榜第三名!

    大明官场论资排辈的风气是相当严重的,比如内阁,早进来一天都是前辈,一辈子都别想迈过去这个坎,除非是前头的辞职,或是丁忧,病故,不然的话排名在后的就只能在其身后熬着,一天之差,就是前辈和后辈,首辅和次辅之分。

    如果是同一天入阁,这种情形也很常见,就得看科名早晚,早一科便是前辈,位次在前。

    如果是同科,那么就得看名次,一甲还是二甲,一般够格入阁的肯定都是翰林,殿试名次最少也是在二甲,到时候只能看排名。

    官员赴宴,同座,多半也是要看官职,科名资历,考试名次,综合权衡之后,座次自然就排好了,不需要你推我让,实在是简单粗暴的很。

    而眼前这位“牧斋先生”不仅科名早,而且强悍的考上了一甲第三,也就是俗称的探花郎,在考上这样的位次后,一身不出意外的话四品京堂是最起码的了,只要稍微会混点,会来事会搞人脉的,部堂可期,入阁也很有可能。

    而牧斋先生也确实是一个很会来事的人,其颇有家资,在京师住丝毫没感觉到长安居大不易的窘迫,家中每天开宴摆席,请的都是当道大佬,达官贵人,士林清流领袖,坊间名士,僧道名人,在当了几年翰林后就开坊,然后神宗薨逝后成为编修神宗实录的副总裁官,这等于是通往内阁的终南捷径……谁都知道,实录编成,新的天子为了酬劳,必定会给编修官超出常理的提升,钱谦益的资历和官职都够了,一旦再获提升,直接就有了会推入阁的资格,到时候运作一番,直接入阁水到渠成,轻松写意。

    不过这种等着入阁的过程戛然而止了。

    钱谦益在这一次的大型党争中也是站在了东林一边,当然以他的经历和人脉圈子,他也只能站在东林一边。

    象是阮大钺那样,因为上头大佬处事不公就断然反叛出东林的倔头种毕竟还是少的。

    钱谦益接到汪文言等人的知会,不管内心怎么不愿意,也只能毅然上疏,以实录副总裁官的身份,上疏反魏忠贤。

    结果当然不问可知,现在的魏忠贤正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地步,不要以为编修实录就能胡说八道!

    一道诏旨下来,钱副总裁失业,奉命回乡冠带闲住。

    这是钱谦益第一次被贬,这一次问题不大,只是随大流的党争失败者,总体来说,放弃京师的实职对钱谦益影响并不大,而且在东林党普遍失利,大佬纷纷被贬的当口,独留京师并不是好的选择,等阉党腾出手来,留京的东林党肯定会被一个一个的接着收拾掉,于其那时狼狈出京,不如早些离开,权作养望。

    在大明文官体系里,对抗权阉被贬官有时候是好事,不过如果东林真的一败涂地,这望养到齐天高也是无用,所以得失利弊,有时候也是难说的很。

    不过最少在江南地方,钱谦益的威望算是起来了。

    科名高,诗词歌赋俱佳,加上名望极高,钱谦益已经是江南东林领袖人物,标准的文坛加士林盟主。

    “这是马瑶草,”钱谦益指着旁边一个瘦且矮小的男子介绍道:“南京户部郎中马大人。”

    “晚生见过马大人。”

    “见白何必客气。”马士英笑道:“久闻大名,还请宽衣上坐。”

    “见白坐下吧。”钱谦益也笑道:“瑶草先生善谑,不必客气。”

    他又指指对面,笑道:“起田你是认识的,可以省了介绍的功夫!”

    路振飞拱手笑道:“起田兄自打去年回常熟闲住,一向以书信往还,也是好久没见了。”

    瞿式耜师从钱谦益多年,对钱谦益欣赏的人也是倾心结纳,他也是万历年间就中了进士,不过科名不算得意,在地方上任知县,天启三年时其父病逝回常熟丁忧,也算避开了一场大风潮,不过以知县的身份,一般也不会被推到党争的前沿,就算上书也是没有什么资格。

    此人性格有些偏激,脸上带着明显的傲气,路振飞知道瞿式耜的脾气,致意之后又好生说了几句仰慕的话,瞿式耜脸上露出笑容,也对路振飞着实恭维了几句。

    众人也没有分席,直接四人各据一角,客齐后店家开始上菜,坐在这三层的高楼之上,不远处玄武湖清晰可见,湖面上湖水荡漾,几座小岛上还是绿意俨然,天气虽然转冷,不过南京还没有下雪,众人都道开着窗子看景喝酒更添几分雅兴,索性就开了窗看景,好在屋中生着炭火,倒也不必担心寒冷。

    各人先说了几句时局,脸色都很难看。

    叶向高已经获辞,好在天子厚道,增太保,赐给十六名轿夫抬送回乡,赐白金,表里,表面上的恩遇荣宠是很对的起一个辞职的首辅相国。

    但天子的表示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叶向高辞,杨涟和左光斗等死皆死在诏狱之中,惨不可言。

    钱谦益在内的大量东林党的官员或被贬出京师,或是直接免职,或是下令逮捕拿问,很明显阉党的清算不是已经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谨言,慎行。”钱谦益对着瞿式耜正色道:“起田你千万要记得这四个字。”

    瞿式耜拱手,正色道:“老师放心,学生一定照吩咐行事,在乡居时多看看书,旁事一律不问。”

    “也不必什么事都不管。”马士英插话道:“牧斋兄可以多做些诗,我辈可以求田问舍,做一些追逐铜臭的俗事。”

    钱谦益笑道:“也算是自污了吧。”

    马士英哈哈一笑,说道:“正是,前人故伎,聊以明志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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