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进屋,李大用先站起来,很恭谨的说道:“大用见过孔先生。”

    韩通脸上也露出几分忌惮,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来人是孔敏行,大同巡抚文球的幕僚。

    灵丘等六县,还有朔州,应州等三州,还有大同一府,沿边诸堡和马市的管辖皆属大同巡抚,在行政上,灵丘等地属山西布政使司管理,在布政使更上一层则是归大同巡抚管辖,这也是为了充实大同镇和管辖大同镇的巡抚的权力和地盘而做的特别设置,韩通的后、台是左布政,在行政上是山西最高,但现在进来的孔敏行代表的却是大同巡抚,在大明的地方政治版图上,巡抚才是生杀予夺威福自用的一方诸侯,布政使和按察使加都司这三司已经成为巡抚的部属了。

    朱庆余可以不理会山西总兵,更不必理大同总兵,但他可没有胆子不理会大同巡抚,两者之间的地位判若云泥,巡抚在国朝早年还只是临时派设,用来统一地方事权,不使三司扯皮,遇事推诿的临时举措,也是中央加强集权,削弱地方离心力的必然之举,后世著名学者孟森在中国的中央和地方集权上有不少论述,明朝的巡抚和巡按之设,可以说是中央与地方博弈的无可奈何之举。

    自明中期以后,巡抚权柄日重,朱庆余如何敢怠慢孔敏行这样的巡抚幕客。

    “诸位请坐。”孔敏行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请各人坐下后,打量了一番,就是对张瀚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张少东主,这一路,可是听了满耳朵遵路兄夸赞文澜你的话语,不想见面之后,还是感觉遵路兄说的太保守了些,文澜的气度神情,果然真的不是一般的东主可以相比的。”

    张瀚站起身来,笑吟吟的道:“至之兄过奖了。”

    张瀚和李慎明已经是换帖兄弟,李慎明和孔敏行也是交谊深厚,张瀚自也不会自己假清高和孔敏行拉远关系,这一声“至之兄”过后,在场的人都是能掂量出来这里头的味道。

    “另外我还听说文澜与这里的韩东主有了一些误会,所以急着赶了过来。”孔敏行看向朱庆余,说道:“事情解决了吧?”

    朱庆余有些尴尬,看向韩通。

    韩通气量十分狭小,还是不愿就此收手,拱着手道:“孔先生有所不知,下头人情汹涌,在下也怕弹压不住……”

    “这什么话?”孔敏行愕然道:“没有兵吗?”

    他转向朱庆余,说道:“我写条、子,给驻守的守备,叫他调二百兵丁过来,不够的话,可以找东路参将赖同心再调几百骑兵来,这事我自会再禀报给军门大人知道,可久兄,事涉公务,我想我们不要耽搁了。”

    孔敏行说着就真的坐下来,叫人递纸张和笔墨来,这一下朱庆余十分尴尬,看向韩通的眼神也颇多不善。

    韩通心里气极,已经想着把这事说给在太原的族兄布政使韩畦知道,当下却只得冷冷的道:“调兵就算了,也不必说这话吓唬人……在下回去后会弹压住下头的人,这一次的事,张东主拿一千银子出来做汤药费就算了。”

    张瀚看着韩通,知道眼前这是油盐不进的混蛋东西,完全不知道什么是道理,怪不得韩家在灵丘是人憎狗嫌的存在,有韩通这样的主事人,又有背、景和实力,做事还不知道有多嚣张跋扈,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

    “一千两?”孔敏行听着皱眉,这银子应该是漫天要价,要的太多了。

    张瀚却是微笑着道:“一千就一千好了,我的炉房立好了每日可增产一倍,些许银两,还真的不放在心上。”

    李大用等人闻言都是一惊,韩通也是一征,历来炼铁都有一定的出产额,小炉两千,大炉四千,每年最多可开炉二百天不到,这都是必然的事,很少能有什么例外,增产一倍,岂不是利润就增加一倍?

    以李大用的炉子来算,等于每年的利润可达万两,当然还要拿几千两出来分,可是落到囊中的数量,却是又大有增加了。

    当然各人不会去问,怎么经营铁炉是各家自己的事情,涉及到技术上的隐秘事情,怎么问都并不合适。

    孙安乐倒是想起张瀚允许孙敬亭去山上的事,一时心头火热起来。

    “如此就这样吧,告辞了。”

    韩通心中惊疑不定,若是张瀚的炉子产量真有这么高,对韩家的打击也是致命的,最少张瀚可以用低价倾销之法来抢韩家的市场份额,韩家再横,也没有办法叫人家只买自己家的铁,他家的势力还没有大到如此地步。

    在韩通离开后,张瀚和李慎明孔敏行等人也是告辞,朱庆余有心要留孔敏行这个巡抚跟前的红人留下,但看张瀚等人,显然是要自己出去聚会,有他这个外人在,人家说话不便,当下心中暗暗后悔,一开始的时候不该碍着韩家权势,并没有对张瀚表达善意,现在就算上赶着过去,人家也不可能接纳了。

    李慎明和张瀚一路说着闲话,也介绍清楚孔敏行的背、景,张瀚在大同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大商人了,孔敏行也早就知道他,上次张全昌调任山西镇的事情,运作时大同巡抚文球也曾经出手相帮,张瀚也曾经送过二百两银子给巡抚,彼此间算是有过一些接触,但真正要相识的话,还是在今日。

    进了张瀚在灵丘布置的住宅,刚走到穿廊,小雨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孔敏行语气中带着一些苦恼,说道:“眼看要种麦子了,雨倒是下个不停,待春天想它落雨时,却偏偏一滴雨也没有……这贼老天!”

    孔敏行有举人的身份,在家乡青州还颇有文名,刻有几本流传于市的诗集,算是一个小小的名人,若不然,文球也不会征辟他到自己的幕府中来。但此时仰首跺脚的骂天,倒颇有几分豪爽气息出来。

    李慎明笑道:“坐下烹茶吧,骂也无用。”

    张瀚也只是一笑,天时不顺,这时倒无人将天时推到万历失德这事上,万历躲在后宫不出来,也不选美女,矿使税使也派的少了,也不曾要下江南,建豹房,士大夫只是私下里对万历不满,倒没有把事情推到天人感应上去,几年后天启重用魏忠贤时那才叫热闹,天时不好,全是皇帝任用奸人阉宦,士大夫们骂的那叫酸爽,可惜魏忠贤去位后还是那样,众正盈朝时天时还是不好,那时候他们又不吱声了。

    这些事,张瀚不大愿掺合,更不愿多话,只是叫人送了一套茶具过来,他用小炉子烧开水,待水沸后加茶叶,侧耳听着茶水滋滋的声响,然后再用开水清洗茶具,最终把烹出来的香气浓郁的茶水奉到孔敏行和李慎明两人案前。

    张学曾刚刚气的心口疼,已经去卧床休息,不曾前来说话喝茶。

    “好茶,香,真香。”

    孔敏行摇头晃脑,细细品味,直待茶香从鼻间很通透的出来,他才恋恋不舍的睁眼,看着张瀚道:“这是哪来的茶叶?”

    “就是普通吉安白茶。”张瀚笑道:“可能是至之兄口渴了。”

    李慎明道:“就是文澜的烹茶手段高妙,没别的原因。”

    张瀚笑道:“我又没有别的喜好,又不读书,只怕身上铜臭味太重了,只能多饮几杯茶,茶也是君子么。”

    三人一时皆笑,孔敏行和张瀚聊了一阵后,倒是真惊异于张瀚的气度和博识,很多东西,不是行万里路的人都不知道,更不必提要读万卷书,他当然不知道,张瀚的知识构造和储备虽然在后世只是初中未毕业,但信息大爆炸时代加上后来的恶补,张瀚的学识在八股专精上当然比不过一个普通的秀才,但在博学上,恐怕什么进士翰林也是比不上的。

    “文澜,我实在忍不住了。”孔敏行笑道:“适才所言铁矿增产的事,恐怕内有玄机吧?”

    “这里头当然也有一些布置。”张瀚微笑道:“不过增产和节能的事,都是真的。”

    “可惜我还有事在身。”孔敏行很遗憾的道:“不然非在这里亲眼目睹一下才好。”

    “只是旁门小道,算不得什么。”

    张瀚打算用的办法就是三十年后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用过的法子,简单实效,张瀚看过很多明清之时的杂学,包括各种笔记和专业类的书籍,当时只是觉得有意思,随意阅看,现在才知道看书没有白费功夫的,果然叫他看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出来。

    “旁门小道也有用处,”孔敏行笑道:“人都说杂学无用,我却深深不以为然。”

    李慎明这时介绍道:“至之兄是天津卫人,乡试房师是玄扈公。”

    张瀚肃然起敬的道:“可是徐少詹徐大人?”

    “正是家师。”

    孔敏行满脸自豪,显是对张瀚的态度也十分满意。

    李慎明笑着喝口茶,润润喉咙后接着道:“玄扈公水利,天文,星相,农学,几何,甚至番文,真真是无所不精,无所不通,这是天纵奇才。有人攻讦玄扈公沉浸杂学,要我说,等说废话的人经学水平有玄扈公一半时再来说这个话也不迟。”

    “说的痛快。”孔敏行喝一口茶,脸上颇有激愤之色,但很快又被掩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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