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路边的男孩子像是不受控制般,走过来趴在门边上,更加猛烈的咽口水。
    服务员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尖着嗓子呵斥,“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脏不脏,恶心死人了……”
    话音未落,就见男孩跟一只下山的狼崽子似的,猛地冲进来,抓起一大把卤面就往门外跑,边跑还边把卤面往嘴里,衣服里塞。
    “……抢劫啊!”
    服务员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马上尖叫着追了出去。
    像是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原本还算清净的马路因为这一追一逃,一下子喧闹起来了。
    饭店里众人都被一幕整懵了,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大家都一窝蜂跑到门口,看服务员追赶那男孩。
    云裳也愣了,回过神来,咽下嘴里的豆腐脑,挤到门口,也伸着脑袋往外看。
    此时服务员已经追上男孩了,只见男孩拼命弯下腰,不顾服务员一下接一下打过来的巴掌,发了狠的把卤面一股脑的往嘴里、衣服里塞,即便手上、嘴角都被烫出水泡,他也没舍得吐出嘴里的食物。
    服务员用力抽了男孩几巴掌,然后单手提起男孩的耳朵,用力往饭店拖,那男孩则被提得不得不侧着身子,踮起脚尖走路,姿势十分怪异。
    等走近了,云裳才看到男孩的耳朵被服务员拉得老长,薄薄的一片,似乎再一用力,整个耳朵就能从脑门上撕下来似的。
    “同志们,大家可都看见了,冲进国家单位公然抢劫卤面!这可是比偷盗抢劫还要严重强盗行为,是要送公安枪毙的……”
    服务员站在饭店门口,一边拎着男孩的耳朵,迫使他抬起头,面向马路上的人群,一边指指点点的大声数落男孩的罪名。
    而云裳则注意到,在服务员越来越亢奋的声音中,男孩眼底的凶狠神色一点一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惊恐和无措。
    随着围观人群的怒瞪批判,他的身体开始颤抖,攥起的手指尖也渐渐泛白了。
    服务员仰着头,斗志昂扬的晃了晃握在手里的耳朵,“同志们,像这样的坏分子,我们必须要把他交给公安,让公安同志代表我们工人阶级审判他,不能让这样的害群之马回到我们的革命队伍里来……”
    “对,就该送公安,都新社会了,竟然还有强盗,让他吃枪子!”
    “才这么一点大,就学会抢劫了,背后肯定有人教唆!我看他父母的嫌疑就很大,走,去他家看看,不教孩子好,一起送去劳改!”
    “没错,肯定是家里人在背后唆使他好逸恶劳,不劳而获,这种资本主义思想不正之风,必须严格审判!”
    ……
    大概是听到周围人牵扯到家里大人了,男孩疯了一般挣扎起来,两条胳膊挥舞着,喉咙里发出压抑沉闷的声音。
    服务员的手下意识用力,可因为男孩挣扎的力道太大,本就被拉的很长的耳朵,竟然直接被撕裂了一半。
    鲜血一下子涌出来了,男孩半边脸带脖子很快沾染了大片血迹。
    而他喉咙里压抑的闷吼声因为疼痛骤然上扬,像是狼嚎,凄厉哀鸣,听得人后背一寒,心里直发紧。
    服务员似乎被吓到了,赶紧松开男孩几乎掉下来的耳朵,惊恐的后退几步,又被地上的枯树枝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周围人群也安静下来了,看着眼前这一幕,久久没有人说话。
    男孩察觉自己得到了自由,停止了惨叫,抬手摸了一把脸,看着满手血迹,又直愣愣的盯着服务员。
    半晌后,男孩忽然转过身撒腿冲了出去。
    大概是身体太过虚弱,又跑得太快,刚跑了几步就重重摔在地上,手肘膝盖直直磕下去,掉了一半的耳朵也在脸上晃悠了一下,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爬起来疯了一样的继续跑。
    这一次,没有一个人说要男孩不许逃跑,也没有一个人追上去看看男孩的伤势怎么样。
    看着眼前这一幕,云裳强忍的眼泪一下就飙出来了,眼底也像是充了血,眼球发烫,眼前红通通一片。
    即便顾时年在男孩受伤的第一时间就捂住她的眼,可那片刺目的红好像流在云裳的心上,让她整个人压抑的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云裳不敢说出男孩可怜的话,也不敢让人以为她是在同情男孩,转过头,一边掉眼泪,一边扯着顾时年要他离开饭店:
    “……二哥,二哥,我眼睛痛,我们快走,快回家……”
    顾时年闷头不说话,进去拿起两人的东西,抱着云裳出了饭店门,脚步一顿,朝男孩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云裳趴在顾时年脖子上,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掉,除了无法言说的愤怒无奈外,心里也翻腾着恐惧和无措。
    察觉云裳身子不断发抖,顾时年抱紧了她,一遍一遍的细心哄道:
    “阿裳,别害怕,有二哥呢,二哥会保护你……”
    过了许久,云裳闷闷的说了一句,“二哥,我想帮帮他。”
    “好,我们去找他。”
    顾时年知道云裳说的是刚才的男孩子,顺着地上的血迹,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两人一路循着血迹来到一个大杂院儿,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哭喊打骂的声音。
    “你个小娼妇!那卤条子是你能吃得?就这么一点儿,都不够我大亮一口的,你咋吃的下去!你咋还有脸吃!还有你这小杂种,咋没让人捶死在外面……”
    顾时年抱着云裳进门,一眼就看到男孩手握一根木棍站在西屋门口,跟一位跳着脚大骂的老太太对峙。
    而他掉了一半的耳朵还耷拉在脸边,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脸色比之前更加灰败。
    “那是我姑救命的粮!谁抢我和谁拼命!”
    老太太不看男孩,恨恨的朝西屋怒骂,“早就该死的玩意儿,吃了也是遭禁粮食,还能好了咋滴!你个让人丢河滩的货色,净给我大赖子招晦气!赶紧带着小杂种滚出我们家!”
    云裳和顾时年搞不清这到底是什么状况,一时间也不敢出声,等到老太太骂了几句,回了正屋,两人才往西屋走去。
    男孩警惕的看着两人,握着木棍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
    “你们找谁?”
    顾时年从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云裳在路上准备的云南白药药粉。
    份量不少,足够男孩使用了。
    “小同志,这里面是药,你耳朵上完药后赶紧去医院看看,要是耽搁时间久了,耳朵可能就看不好了。”
    男孩神情松动了,呆呆看着油纸包,半天不敢伸手去接,直到房里传来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男孩才反应过来,赶紧丢掉棍子冲了进去。
    云裳也听到里面的动静了,顾不得多想,拉着顾时年跟着进了门。
    这是一间柴房,一边堆着柴禾和蜂窝煤,一边是空荡荡的木板床,和一张瘸了腿的方桌子。
    屋子只有一扇窗户,没有糊窗纸,用一块薄木板挡在窗棂上,用以遮挡寒风。
    窗户下的床上躺着位面容枯瘦泛灰,眼窝身陷的女人,身上盖着床薄被子,而床头则放着一个豁了口破碗,碗底有浅浅一层颜色杂乱的卤面条。
    云裳忽然想起服务员追着男孩打的时候,他弯着腰,一边往嘴里塞面条,一边往衣服里藏面条的动作。
    此时再看着碗里的面条,云裳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男孩当时之所以往嘴里塞面条,应该是在遮掩他偷藏面条的动作。
    他心里清楚,要是让服务员发现他身上还藏了面条,一定会翻出来,就算丢在地上,踩进泥里,也不会让他拿回家。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抢这点面条,应该是想喂给床上的女人吃。
    男孩捡起地上的茶缸子,放在桌上,又坐在床边,从碗里拿出一根面条,小心翼翼放到女人嘴边。
    “姑,你快尝尝,这是面条!白面儿做的,可香啦!”
    女人缓缓睁开眼,紧紧盯着男孩裂了一半的耳朵,眼泪一滴一滴的滚下来,落进枕头里。
    “姑!我不疼,真的不疼的!”男孩咧嘴憨憨地笑笑,指着顾时年和云裳道,“姑,你看,这位好心的同志给我送药了,我上完药就好啦。”
    那女人侧头看向顾时年,努力挤出笑脸,嘴巴张了张,却半天发不出一丝声音。
    顾时年和云裳这会儿还有些发愣,即便他们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眼前这幅家徒四壁的场景惊呆了。
    男孩的家,比田婆婆那座到处漏风的草棚子还要穷!
    男孩放下碗,走到顾时年跟前,认真而又带着祈求的眼神看他,“同志,你告诉我姑姑,你这药可灵啦,只要我抹上,耳朵就能长好,不会变成残废。”
    这一次连顾时年的眼眶都有些发热,看着比云裳高不了多少的男孩,用力点了点头,既是安慰男孩,也是安慰床上的女人:
    “没错,这是部队里的特效药,确实很灵,抹上后耳朵很快就能长好。”
    顾时年说着打开手上的油纸包,拉过男孩,先给他涂药粉止血。
    云裳趁机跑到床边仔细看了看女人,觉得她眉眼很是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等云裳发现女人面色不对时,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
    “顾二哥!”云裳惊叫一声,指着床上的女人,“顾二哥,这位阿姨……要赶紧送医院!”
    男孩一听就急了,扑过去喊了女人两声,没有得到回应,当即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顾时年也赶紧过去看了看女人的脸色,见她面上青白一片,回头冲男孩喊:
    “别哭了,快出去借板车,送你姑姑去医院!”
    “我……我姑,板车,医院……”
    男孩完全慌了神,无意识地重复顾时年的话,直到云裳回身一巴掌打下去,男孩子才回过神来,哭喊着冲了出去。
    云裳愣愣的看着女人,再看着床头碗里黏在一起的卤面条,心里越发堵的慌。
    顾时年本想先给女人灌一点盐糖水,在屋里转了一圈,竟然连一口凉水都找不到。
    正准备出去看看,几位戴着红袖套的大爷大娘推着平板车进了院子,又一阵风似的跑到屋里,合力把女人连人带被子的抬到车上,准备送往医院。
    之前跟男孩对峙的老太太从正屋冲出来,一边哭嚎,一边抓着平板车不撒手:
    “哎呀呀,这青天白日的家里来土匪啦!你们想把我儿媳妇弄到哪里去?快来人呐!都解放啦还有上门抢人……”
    “呸!”一位大娘呸了一声,怒斥老太太,“周婆子!我命令你撒手!我们要送林大妮去医院,你再不撒手我就去妇联告你虐待儿媳妇!告你故意害人性命!告你迫害妇女儿童!”
    “呸!她林大妮嫁到我们周家就是我周家的人,你们凭啥告我?我还要告你们是土匪,上门强抢良家妇女呢!”
    “就凭我们是联防队的人!撒手!再不撒手我们马上报妇联!报公安!”
    老太太一听这些人要来真得,倒是松了手,只是平板车刚一走动,老太太又追着车往前跑了几步:
    “你们联防队要送林大妮去医院,那医药费就由你们联防队出了,我可没有钱给她看病!”
    不过这会儿平板车已经出了院子,也没有人理会老太太的胡言乱语。
    云裳跟在后面出了院子,还是觉得不放心。
    周家不肯出医药费,那女人和男孩一看就是身上没钱的,就算联防队的人给送到医院,估计两人也看不了病。
    “顾二哥,我们也去医院看看吧。”
    “嗯。”
    顾时年应了一声,神情古怪的盯着云裳看了半晌,在云裳回头看过来的时候,抱着她疾走几步,追上了前面的联防队员。
    男孩就跟在车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一路小跑的守在女人身边,刚止住血的耳朵又开始往外渗血了。
    走了差不多四十分钟左右,终于来到了市医院,联防队的人帮忙把人送进急救室,又招呼男孩赶紧去办住院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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