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气候,过了冬至便算进入真正的隆冬。

    路上,只见褐色的地面已被霜冻凝固起来,鞋底薄的话,踩在上面会碦得脚底生疼;沿街的屋檐下初见冰棱,像一排排高矮不一、正在等待检阅的士兵;又冷又干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刺鼻味儿,使本已萧条的街道更添几分肃杀。

    诸玉良的肚子仿佛吹气球般地越来越大,由原来的扁平浑圆变成了突兀坚挺。由于坚持做矫正操,她的胎位正在继续按既定方向移动。

    “婧婧!你派头真够粗的哈!来到人间就是不肯让头先落地,非要用脚落地。你这样固执,妈妈要吃苦头的,你自己也要吃苦头的。晓得吧?淘气鬼!”每当肚子里的“婧婧”踹妈妈一脚时,诸玉良都要数落“她”几句。

    天越来越冷,诸玉良已穿上母亲今年提前为她做的新棉鞋,踩着容易打滑的路面,照例步行去上班。俗话说:人穷穷在债里,天冷冷在风里。有时,一阵刺骨的凉风飕进她的袖口,使她全身象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便立即有了尿急的尴尬;有时,猛的一股风顶得她透不出气,闭住口半天,打出一个嗝,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个长长的猛子;有时,一阵狂沙把她打得眼不能睁,她只得低着头咬着牙,象一条逆水浮行的胖头鱼那样死命地向前钻……

    往年这个时候,正是她和文远方开始陆续筹办年货,准备回孝义庄过年的时节。而今年,孝义庄肯定是回不去了,一来是因为她挺着个大肚子不再适合挤火车,二来是文远方十天半月不见踪影,不要说让他来参与筹办年货了,他现在究竟在忙些什么,诸玉良也是一无所知。

    诸玉良开始怀念前几年为了过一个年而忙碌数月的况味:抢购到紧俏年货时的兴奋,拎着大包小包、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娘家时的激动,吃着母亲做的菜包子和自家地里种的花生米、与兄弟姐妹们一起守岁时的欢愉,母亲让她和文远方接待贵客时流露出来的自豪……而今这一切都恍若梦中,再无觅处。

    “今年过年都不知道在哪里过呢!”她迷茫地想着这个重要的问题。

    ……

    扔掉旧日历,摊开新年历。

    元旦那天,诸玉良特意调休一天,上街买了点猪肉、豆腐、青菜和花生米等,因为文远方半个月前答应过她,过元旦时一定要回来和她团聚的。

    她忙乎了一下午,包了不少青菜肉馅饺子,因为她还想给蔡家送去一些。晚饭时分,诸玉良炒了几个菜,还把娄翠英送来的一瓶自家酿的米酒给打开了,眼巴巴地等着文远方回家来和她一起过新年。

    她左等右等,等到七八点钟时也没有见到丈夫的身影。她失望懊恼至极,只得把西施豆腐重新热了一遍,含着泪把晚饭给囫囵吃了。

    这时,诸玉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了同心阁,她听得出是蔡富国的脚步声。

    文家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蔡富国没敲门就闯了进来,急切地问诸玉良:“小诸,你今天是不是去肉店买肉了?”

    “是呀。怎么了?”诸玉良惊讶地问道。

    “你被人跟踪了!‘黄派’的人猜到文远方今晚要回同心阁,准备抓捕他,要结果他性命呢!我刚参加他们的布控会议回来。”蔡富国语速极快地说道。

    “什么?”诸玉良一阵天旋地转,惊恐得差点跌倒在地。

    “你不知道,‘红派’和‘黄派’现在已经斗得你死我活,双方手里都有枪。刚刚前几天,两派在直埠交过火,两边都死了好几个人。文远方现在是直埠湄池片区的‘红派’头头,我们‘黄派’的头儿扬言只要抓到他,立即结果他的性命。”蔡富国仍然语速极快地说道。“暨阳的派性斗争之激烈已经惊动上面;但这个局面已经失控,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

    “那现在怎么办?文远方说是今晚要回来和我一起吃晚饭的,但现在还没见人影儿。要是他晚上回来了怎么办?蔡局知道他现在哪里吗?”诸玉良几乎带着哭音问道。

    “听说他早已逃出湄池,可能逃到嵊县去了。他如果足够聪明的话,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在暨阳露面了,更不会回同心阁来找你,也不会到塘枫村以及所有亲眷那里去避难。因为,‘黄派’在这些点上都作了布控,专等他上门呢。”蔡富国面色凝重地说道。

    “蔡局救救他吧!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他,他死了我们怎么办啊?”诸玉良哭着哀求道。

    “美娟应该快回来了,等她回来,我们商量商量对策!我现在不宜在你这儿久留;否则他们会怀疑我在给你通风报信。”蔡富国说完就闪进了自家屋里。

    过了一会儿,陈美娟拖着劳累的身躯,从暨阳中学食堂回到了同心阁。诸玉良听到脚步声后,赶紧煮了一大盆饺子端过去。

    三人一边吃饺子,一边商量着万一文远方今晚半夜回家如何帮其脱险的对策。

    ……

    蔡富国吃完饺子后出去了一趟,过了一个多小时后他又回到了同心阁。

    半夜的气温简直滴水成冰,诸玉良关着灯躺在被窝里,一直竖着耳朵倾听着楼下的动静,一颗心一直“砰砰砰”地跳着……

    “冤家!你今天千万别回来!这段时候都不要回来啊!万一你今天回来的话,希望这个计划不要失败啊!弥勒佛慈父救救我们吧!”诸玉良浑身哆嗦着,在心里反复祷告着。

    ……

    果然不出诸玉良所料,文远方在夜半时分来到同心阁。他裹着一件军大衣,戴着一顶军棉帽,脚穿一双解放鞋。的确,这一副装束最不容易引人注目,因为满大街的男人都是这么一副行头。

    他迅速掏出钥匙来开大门,却发现大门的司必灵锁没锁。他以为是妻子给他留的门,就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左右,立即闪进大门,并抬着门轻轻地锁上,以免关门锁门的声音惊动了邻居。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家门前,正准备用钥匙插锁孔时,突然从蔡家屋里奔出两个男人,一个箭步上去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进屋里。

    文远方惊魂未定,正想着“完了!自己到底还是中了埋伏”时,听到蔡富国低低的声音:“你别做声!你已中了外头的埋伏,但我和徐庆培准备帮你脱险。你赶紧和他对换行头,然后从后门翻墙出去,走到岔道上记得往右拐,走上大路直奔火车站。这个信封里是一百元钞票和一张到上海的火车票,反正有火车来你就爬上去。我跟今晚检票的人打过招呼了,你只要把这个信封给他亮一下,他就会放你进站!赶紧逃命去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大门外疯狂的踹门声使文远方立即心领神会,时间不允许他多加思索,也不允许他多问一句。他迅速穿上徐庆培的外套,戴上口罩,揣着蔡富国给他的信封,爬过同心阁高高的围墙,如风一般地往火车站方向跑去……

    文远方刚翻过墙,同心阁的大门就被踹开了……七八个男人背着冲锋枪闯进院子。此时,蔡家的灯也打开了。

    这帮人二话不说,用力踹开文家的门后直往楼上奔……他们打开灯,发现床上只有瑟瑟发抖的诸玉良一个人,就开始在屋里搜。床底下、大衣柜里……凡能藏人的地方他们都搜了个遍;发现没人,就恶狠狠地问诸玉良:“文远方去哪儿了?我们明明看见他进了大门!”

    “他……半个月……都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诸玉良哆嗦着哭音回答。

    “走!到隔壁去看看。”七八个人噼里啪啦地下了楼。

    蔡家的门此时大开着,蔡富国和徐庆培从屋里走出来问道:“发现什么情况了?”

    “徐庆培同志怎么会在这儿?”这伙人中有一位疑惑地问道。

    “嘿!我跟我领导汇报工作,怎么不可以在这儿?要是有电话么,我也用不着深更半夜跑这一趟。人都冻得个半死!今晚不是大家都没睡吗?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在家睡大觉咯!呵呵!”徐庆培拢了拢自己的军大衣说道。

    “不是说好的吗?如果我发现文远方进门,我会开关三次灯给你们报信。你们也太草木皆兵了吧!看看,把门都踢成这个样子!明天你们得派人来修好;否则到时候把人放跑了别怪到我头上来哈!”

    那帮人见守株待兔了一夜无果,只得在蔡家喝了一杯茶后就散了。

    ……

    “您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救仇人了吧?您让小弟死么也死个明白好不好?”徐庆培见那帮“黄派”的人走了后,就开门见山地问蔡富国。

    “对待仇人不见得要人家家破人亡啊!我最讨厌赶尽杀绝、不留余地的做法。我更不想看到在同心阁里上演刀光剑影,使某些人伤心欲绝的样子。明知上门会送死,还要冒死和老婆赴约,像这样的情种你下得了手吗?”蔡富国心情复杂地答道。

    “可是你现在心慈手软,等你到了人家手里,人家未必会对你心慈手软啊!说好让我帮你灭三国一统天下的,结果临了临了,还是把他们两位放虎归山了。真是搞不懂你!”徐庆培大为不满地说道,连尊称“您”都懒得用了。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看到人家家破人亡,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叫投鼠忌器,你明白吗?我只想看到他们妻离子散、郁郁终老的样子,这叫有仇不报非君子,你明白吗?今后他们两位只要犯在我们手里,你必须确保他们性命无虞,你明白吗?”蔡富国语气温和,显示出对徐庆培少有的循循善诱。

    “我不明白,天底下我最不明白的人就数你了。我只知道你恩仇分明,能力超群,讲哥们儿义气……但我从未见过你这样黏糊的男人,这样把女人当回事儿的男人,这样矛盾纠结的男人,爱一个人爱得莫名其妙,恨一个人也恨得莫名其妙,总而言之就是莫名其妙;而我这头猪更是莫名其妙,偏偏眼里就只有你一个主子,你叫我朝东我不敢朝西,不晓得我前世欠了你什么!”徐庆培气鼓鼓地说道。

    蔡富国听后哈哈笑道:“人都是莫名其妙的,你自己也说自己莫名其妙了不是?人要是不莫名奇妙,那就是神仙了。好啦!你跟着我,我自然不会让你吃亏;既然我们有缘做兄弟,那就继续做下去吧!既然我们都莫名其妙,那就听从心的召唤继续莫名其妙吧!哦,对了,我们在物资局的生意以后就不要做了,立即停止!钱够我们未来打点就行了,多了都是祸水。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啦!哦,我的腰……长这么大我都没爬过这么高的墙,刚才摔下来时疼得我眼冒金星。”

    “让我瞧瞧,我给你贴几张膏药吧!”

    话说文远方跑到火车站时,正好有一列火车快要抵达,旅客们正在接受检票进站。他看了看后面没有人追,赶紧拿出那个信封朝检票员亮了一下。检票员装作没看见,就放他进取了。

    他看到一列从广州到南京的火车已驶进站内,便不顾一切地挤了上去。他又累又饿又惊,思绪乱成一团麻……此时,他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先睡上一觉,然后再慢慢地厘清思路……

    因为他的车票车次不是这一趟,自然是没座位的。于是,他找到一处没放行李的座位底下钻了进去,闭上眼睛,仰天大躺着……到了凌晨,他被冻醒了,冷得直打寒战,肚子也饿得要命。他心想:徐庆培这呢大衣还不如自己的军大衣暖和呢。

    早上,文远方躺得实在不舒服了,只得从座位底下爬出来。他一看停靠的车站已是上海,但他不想在上海下车。因为,他不想在自己落魄潦倒的时候去投奔自己的堂姐文元珍,尽管他从小和这位堂姐感情相契。

    难道投奔到孝义庄去?但他一想到岳父家那窄小的平房内要住七八十来个人,心里就发怵。况且,他也不想让岳父母和妻弟妹们看到自己亡命天涯的样子。

    文远方决定在常州下车,毕竟那里还有他未了的情缘。于是,他去补票车厢续了在常州下车的车票。

章节目录

吴越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吴越姑媂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吴越姑媂并收藏吴越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