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婧的内心深处一直珍藏着这样一幅暖意融融的油画:正月的某一天,大蛋黄似的夕阳下,一个扎着羊角辫、四五岁大的女孩被两个曲线玲珑的少女轮流背着,切擦切擦、步调一致地走在孝义庄石子铺就的马路上。

    “婧婧!人家叫你自个儿往兜里装糖,你为什么不装?”诸玉善、诸玉贞姐妹俩齐声埋怨着外甥女文婧刚才在拜年做客时的不佳表现。

    “我……怕难为情!”文婧伏在诸玉善的背上答道。

    “哈!这么点大的小把戏还怕难为情哪?”诸玉善挖苦道。

    “我就是怕难为情!我就是怕难为情!”文婧边耸身高叫,边用小拳头擂诸玉善的肩。

    “好好好,不说了;别乱动!二姨的膀子要断了。”诸玉善制止住好动的文婧,然后将她往上背了背。

    “郭家也忒精狗逼了!存心待客的话就该往小把戏兜里装糖,空客气,虚伪!”诸玉贞忿忿道。

    “也难怪……嘿!我妈不也这样吗?”诸玉善向妹妹撇了撇嘴说道。

    “那个大伯伯嘴上说要我自己拿糖吃,可心里在说:小丫头,少吃点!所以我一颗糖也没拿。”文婧奶声奶气地道出了原委,诸玉善、诸玉贞听后不禁面面相觑。

    “来,婧婧让小姨背好吧?二姨累了。”诸玉贞说着就取下肩上的军用帆布包,准备跟二姐换。

    “我自己能走!”文婧见机挣脱下来径直往前跑,诸玉善、诸玉贞忙上前拽住她,一人牵着一只满是皴口的小手,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的确,文婧关于童年的最深记忆都与一个叫“孝义庄”的地方紧密相连。

    有张老照片像护身符一样一直藏在文婧随身携带的票夹里。这张有着齿轮边、比巴掌小一点的黑白照片应该摄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照片上一个梳羊角辫、穿花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被一位剪短发的婆婆抱在怀里,一老一少注视着一张领袖像,手拿领袖像的则是一位侧着身子、只能看到半边脸庞的军人。

    照片中的人物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文婧当然知道,因为照片中的小女孩就是她自己。

    说来话长,文婧的外公诸兴华当年是孝义庄汽车站站长。孝义庄虽是一个连镇都算不上的苏南村落,但位于镇江到南京的公路干道上。更为重要的是,孝义庄是解放军某部队驻地。由此可见,孝义庄汽车站并非一个普通的公路交通枢纽。

    诸兴华虽说是站长,实际上是光杆司令带着家眷食于斯宿于斯。他和妻子许桂英生有三男三女,大女诸玉良、二男诸志礼、三女诸玉善、四女诸玉贞、五男诸志慧、六男诸志诚,一家七八口就挤住在汽车站售票室隔壁的一间平房内。

    文远方曾是孝义庄部队里的一名中尉军官。大概因为军官常有外出机会,一来二去文远方看上了诸站长家的大女儿诸玉良,便三番几次请人前去提亲。

    诸玉良那年十七岁,已从技校毕业进了句容县汽配厂当了一名技工,每月只有到休假时才会回孝义庄。作为诸家的长女,小时候的诸玉良备受父母的宠爱,据说没穿过一次打补丁的衣服,也没尝过长时间饥饿的滋味;等弟弟妹妹陆续出世并长高时,她也去县城上班了。因此从年龄上计算,她和最小的弟弟诸志诚算是两代人了。

    诸玉良小时候被算命说将来是要远嫁的。命,有时还真不能不信!你想想,文远方虽说是军官离开部队外出的机会较多,但也不可能隔三差五地来到孝义庄汽车站买票坐车;而诸玉良回孝义庄的频率更是低到每月一次。或许是诸玉良回家时偶尔代父卖票时被文远方遇上了,或许是诸玉良去部队洗澡或看电影时被文远方看到了……总之,概率敌不过命运,这桩姻缘是命中注定的。

    据说,诸兴华当初竭力反对这门亲事。理由有三:一是嫌文远方比女儿诸玉良大十一岁,一个属狗,一个属鸡,有鸡犬不宁之虞;二是嫌文远方长得文文弱弱,非长寿之相;三是嫌文远方老家在浙江诸暨农村,怕女儿远嫁后受苦而无依无靠。而妻子许桂英认为这位毛脚女婿虽能说会道却不乏老成厚道,加上有军官的身份,即使转业到地方也应有一官半职,所以女儿跟着他断不会吃苦。

    其实,诸玉良最初对文远方并无好感,因为文远方貌不惊人又不会逗趣讨好她;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文远方凭借情书中的文笔和字迹最终捕获了她的芳心。

    诸兴华见大女儿态度坚决,加上妻子的竭力赞成,只好应允了这门亲事。而使诸兴华最终下定决心的却是自己的弟弟诸盛华在来信中的一番话:“哥哥,据说我们诸姓有可能出自春秋末期越国大夫诸稽郢之后或是越王勾践十三世孙,而未来的大侄婿的故乡就在古代越国首都诸暨。由此想来,大侄女和大侄婿应是有缘分的。”

    文远方娶了娇妻不久,就携妻转业回诸暨老家了。婚后三四年即逢十年动乱开始,他们的大女儿文婧也在乱世中降生。为不影响革命工作,也为减少社会动乱带给孩子的不良影响,文婧被送到孝义庄外婆家这个大后方。

    两岁的文婧特爱玩,对世界充满好奇,有一股子冒险精神。一个夏日的午后,她为了洗掉凉鞋上的一点鸡屎,趁二姨、小姨都在午睡时,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来到一口池塘边。

    文婧把小脚丫伸进水里,然后顺着青苔石板“噗通”一声滑进了池塘。在水里,她本能地挣扎着、扑腾着,大口大口地喝着蕴含水草清香的塘水,活像一只快要溺毙的狗仔,吓得那些小鱼小虾们四处逃窜……

    估计那时她还不会喊“救命啊”,顶多只会喊“妈妈”“爸爸”“婆婆”之类的。她命悬一线时,正是烈日炎炎的午后,人们都在家里打瞌睡,偶有行色匆匆的长途汽车呼啸而过。此外,马路上连一条散步的狗都没有;惟有楝树上的蝉在狂噪不已,仿佛在叫:“死了!死了!”

    可惜,人们对蝉的报警声置若罔闻。

    ……

    文婧遇到了人生的第一道关口,死神正张开无底的黑洞一步步向她逼近,她的小命像一缕青烟,快要被这个黑洞所吞噬,声嘶力竭的蝉鸣声似乎已来自另一世界……

    当文婧长到三四岁开始略略懂事起,外婆许桂英拿出这张照片,给她讲述了一个关于解放军叔叔勇救落水儿童的故事。

    在文婧落水后就要被小鬼捉进鬼门关的危急当口,一位二十来岁的解放军战士正好从孝义庄汽车站方向走来。他穿一身整洁的草绿色军装,军帽上的红五星熠熠生辉;他右挎一只军用帆布包,左挎一只军用水壶,正哼着军营歌曲,步履轻盈地朝所属部队走去。当路过池塘时,他突然听到水里“咕咚”一声,像是大鱼窜上水面表演跳水的声音。但他没有看到大鱼,只看到一撮小孩的头发在水里若隐若现。“不好,有小孩落水了!”他大喊一声,来不及卸掉身上的东西,纵身跳进水里……

    气若游丝的文婧,就这样被一位解放军战士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生命。

    文婧听外婆说,解放军叔叔做了好事后,连姓名都不肯留就回到了部队;外婆一家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他。所在部队为表彰他的见义勇为,给他记了二等功。那张照片,就是许桂英抱着康复不久的文婧,和英雄在一起的合影。起初几年,诸家还有他的音讯,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从此,寻找救命恩人成了文婧的一个夙愿。

    由于文婧那次因嬉水而险些送命,许桂英叹着气说:“这个小丫头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啊!”为此,许桂英还罚了诸玉善、诸玉贞姐妹俩整整一天不准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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