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声音犹如沉寂了千百年岁月的老旧的铜钟忽然被敲响,初出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更如雷贯耳,振聋发聩,而后余音经久不绝,一直在这山川林海之间盘旋震荡,来来回回没有终期似的。

    昏昏欲睡几欲失去意志的林苏青,被他嘹然如穿云裂石之声渐渐激醒,浑身很是酸胀但不觉得疼痛,只不过头部顶端两侧就像有两把凿子在不停地击打他似的,一跳一跳的疼,而前额,更整个脑袋疼得就像在内里关进了一条细蛇似的,在顽命翻腾,搅得疼痛欲裂。

    他抵抗者身体的酸胀痒麻的感觉,艰难地爬立起来,可是如何也站不稳,几个踉跄又跌倒跪下,但是他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一遍又一遍的尝试着立起身来,尝试着抵抗一切寻常难以忍受的痛楚逼自己站得挺拔。然后从疼痛得仿佛要炸裂的大脑中寻摸出一点点理智,迫使自己镇定。

    他单手负在身后,捏了个简易的诀法印在自己的脊椎之上,便有一股力量沿着脊梁直上,随后又倒流而下如烟雾般弥散,为他驱除身上的不适。

    他皱着眉头环顾这陌生又熟悉的幻境,四面八方还是那刀山火海,头上还是一口大圆,也依旧牵着无数条铁链……头顶的铁链上、周围的冷兵器上,数不胜数的符咒如旧随着蒸腾的热气飘荡,那些符咒上画着的曾经看不懂的咒文,到如今再见,他已然能看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落脚的圆台似乎变薄了,底下的火海熔浆将它烤得十分烫脚。并且,这圆台似乎还缩小了许多。他重新目测了直径,果然缩去了不少。

    “你不必看了。”那厚重得压得人喘不上气的声音再度滚滚而来,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就在耳旁,就在身后,“你知道为何与之前不同吗?”

    林苏青皱着眉头,嘴唇苍白且干裂,微微牵动即拉扯出几道伤口,浸出丝丝血水,他未做回答,而那道声音恰似看透他的心声,又恰似原本就只是自问自答。

    “因为当你接触得越多、当你自身的能力修得越强、当你愤怒、当你怨恨、当你妒忌、当你失落……你和我……我们就越接近。”

    这一次的“他”、那道声音,比之上回更高涨,“他”有些欣慰、有些愉悦。比之先前,更有些诡谲。

    林苏青负在身后的悄然施诀用力地注入一道力量,那力量注入的身体即刻便沿着脊椎直抵他的头顶,那很疼,疼得他喉咙涌上一口咸腥的血气。这样的剧烈疼痛有别于他醒来时因为中毒而产生的疼痛,他是以这样的方式使自己保持清醒,仅有的理智时刻在提醒着他,另一个“他”此刻的狡诈。

    “你也许不知道,但不妨直接告诉你。是的你可以变得很强大,你可以像你的先祖们一样,凭借自身的力量而永恒的压制我,使我脱不出封印。可是……”那声音一顿,他没有笑,却能从那短暂的停顿之中感受到他的愉悦,“你也会和你的先祖们一样,当你越强大,那么我们的力量就会越接近。你还记得你的娘亲吗?丹穴山子夜元君。”

    林苏青只是一想便即刻明白,或许说来不合适,但是意义却相同,他想到了一句话:一念佛陀,一念邪魔。是的,但他修得越发强大,那么与放出体内封印的“他”,便只在一念之间。

    吞噬他就变得更为轻而易举。

    “不,不是吞噬,是我们,你和我,合二为一。”那声音笑了起来,低低沉沉,诡谲可怖。

    “蚩尤。”林苏青蹙眉道,就像过了千百年不曾开口说过话似的,嗓子沙哑得像是从石壁之中摩擦出的声音,“是这样称呼你吧。”

    那声音狠厉一笑道:“你也可以叫我林苏青。”蓦然,林苏青的面前霎时出现一张脸来,那是一张由燃烧的火焰汇聚出的脸,竟同他一模一样,区别仅仅在于那张脸看上去诡谲且满是戾气。

    旋即道,“你有求于我。”

    林苏青心中明镜一般,他与蚩尤不同,他是林苏青,蚩尤是蚩尤,原本就不是同一个,终归也不会是同一个,但是他没有反驳。

    “区区一枚牵机之毒,如何能毒死我。”林苏青吞咽着干涩的喉咙,使得声音能够精神一些,蚩尤同他开门见山,他也没有必要委婉,“你却说我就要死了。”

    岩浆翻滚的声音将偌大的山洞震得轰隆作响,四面的插入墙壁的各类兵器被热气炙烤得橙红一片,兵器们摇摇欲坠,撞击出鼎沸的声响。只有林苏青落脚的这一处圆台能等到平静,但也并非平静,只是不比圆台之外那样灼热。

    谴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林苏青从二太子所赠的那本经书里修习过这样的心法,所以能得以清静。

    “死即是生,生即是死;生生死死,无生无死。”蚩尤讳莫如深道。

    “你亦知晓我此来为求新生。”

    “倘若我不帮你,你当真能够得以新生吗?”面前的那张火焰聚成的脸狰狞一笑道,“你想唤醒二太子,必然无法得以‘新生’。”

    “新生并非全部焕然一新。”林苏青蹙眉道,“我还是我,而我已非我。”

    “你既然能看到这一层,那就应该也看得到——如若我不帮你,你只有真正的死。”

    林苏青上前一步,泰然而道:“所以我来找你。”

    蚩尤以火焰凝聚的那张面孔有一刹那的疑惑一闪而过,俄尔阴邪的道:“你利用我。”那神情竟是透着欣慰与欢喜,半分没有责怪的意思。

    “区区小事何谈利用。”林苏青眯起眼睛,话里有话的道,“而后你若答应,才算得上利用。”

    “你与我讲条件?”那面孔大悦,“很好,很好!欲望,更多的欲望——”

    林苏青比之明显肃然,他的笑容看不出一点轻松,道:“不是讲条件,是合作,亦是竞争。”

    “合作?竞争?”那面孔扭曲,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期待,倒不是因为林苏青所说的这些话,而仅仅是因为他从这些话里听出了林苏青的欲望。

    欲望是一切毁灭的开始,欲望亦是一切新生的开始。而他,他与林苏青,他们之间的新生与毁灭息息相关,彼生则我灭,彼灭则我生。

    “说来听听。”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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