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一眨眼便至嘉靖八年的夏天,作为全国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中心,如今的大明京城更加繁华了,文人汇聚,商贾云集,街上车如水马如龙,行人比肩接踵,热闹非凡,真个是举袂成荫,挥汗成雨。
    自打去年北靖王扫平了吐鲁番和叶尔羌汗国,大明的国力更是如日中天,幅员之辽阔,比之立国之初扩张了近倍,东至日本,西及葱岭,南到马六甲海峡,北抵捕鱼儿海,国土之广袤,比之盛唐时期亦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今日是夏至,乃极阳之日,但见一轮烈阳当空而挂,恣意地释放着热力,柳条儿都被晒蔫了,但树上的知了还在卖力地鼓噪着。
    这个钟点,早朝早就散了,午朝还没开始,一名男子神色木然走到了午门外的金水桥前。该名男子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身穿灰色布衣和黑色布鞋,披撒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如磐石般生硬。
    “午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速速退后,否则后果自负。”
    侍卫们厉声喝止,但是该男子却置若罔闻,径直上了金水桥,行到午门外,侍卫们大怒,立即冲了上来,不过冲到近前却愣住了,动作也迟疑起来。
    原来他们终于认出,眼前这名披头散发的男子竟是刑部尚书胡世宁,不对,应该是前刑部尚书,因为日前皇上已经批准他告老还乡了。
    众侍卫正迟疑间,胡世宁已经在午门前扑通一声跪倒了,然后捶地痛哭流涕,一边高呼明武宗和明孝宗尊号。
    众侍卫不由傻了眼,为首的当值侍卫欲上前劝胡世宁离开,却被后者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虽然句句不带脏字,但是句句杀人诛心呀,侍卫们哪里招架得住,只好讪讪地退了开去,由他哭嚎去。
    却道胡世宁是如何去职的呢?
    原来,去年嘉靖回湖广钟祥祭拜完显陵后,在张璁的鼓动下,不是起了迁陵的念头吗?当时他就故意下了一封圣旨给内阁,暗示要把显陵迁回京安葬于天寿山下,以此来试探一众朝臣的心思。
    这消息一出,登时一石激起千层浪,脾气又臭又硬的胡世宁自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了,户部尚书秦金、兵部尚书伍文定,甚至内阁大臣夏言也表示反对,那些年轻的官员反对者更多。当然,以张璁和桂萼为首的新贵派们则纷纷摇旗支持,两方人马便打起了口水仗来。
    内阁首辅王瓒、次辅翟銮、吏部尚书方献夫,以及新晋的内阁成员席书虽然都属于新贵派,但这几个老家伙都爱惜羽毛,见风向未定,所以一直没有明确下场表态。
    再加上嘉靖这事办得确实不厚道,他生父兴王朱佑杬生前没当过一天皇帝,死后也没有皇帝封号,试问哪来的资格葬入天寿山皇陵呢?而且迁陵还得劳民伤财,所以无论朝中,还是地方官场,反对的声音居多,甚至连那些热血书生们都跑出来反对,还组织了几场游行。
    嘉靖虽然远在湖广老家,但有锦衣卫和东厂这两个耳目在,他对京中所发生的事自然都料如指掌,见事不可为便暂时隐忍不再提了,就当从来没发生过似的,不过暗地里却把站出来反对的大臣都上了黑名单,准备回京后再挨个收拾,其中最“跳”的胡世宁自然首当其中了。
    话说嘉靖在湖广待了三个月,这时吴皇后的胎气也稳定了,于是御驾一行便启程回京,依旧是乘船走水路,九月初出发,十二月中旬抵京。
    嘉靖抵京后,官场的气氛明显变得微妙起来,那些新贵派摩拳擦掌,而以胡世宁等人为中坚的反对派们则严阵以待,准备拼死阻止嘉靖迁陵。
    然而嘉靖回京后,一直到过完年都只字不提迁陵的事,每日照常上朝处理国事,仿佛完全忘了迁陵这件事,如此一来,那些试图借此机会上位的新贵派便有些失望了,倒是反对派们松了口气,只以为前几个月弄出来的动静让皇上知难而退了,刑部尚书胡世宁欣慰之余还有几分得意呢。
    岂料两个月前,吴皇后诞下了一名皇长子,朝中便风云突起,先是张璁因主持祭祀显陵有功,被擢升为礼部侍郎,紧接国丈吴德友被加封为新平候,吴德友家里的两个儿子,也就是嘉靖的两名大舅子也封了伯爵,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外戚吴家骤然变得显贵无比。
    当然,其实这也没啥,毕竟嘉靖成亲已经八年多了,现在终于有了儿子,高兴起来大肆封赏吴皇后外家也是可理解的,偏偏吴家之前修祖坟曾搞出过人命官司,而案子就是刑部尚书胡世宁办的。
    胡世宁早就不满皇上护短了,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要不是后来吴国丈因为仇鸾的事被削了爵位,胡世宁绝对会跟嘉靖刚到底,谁知事隔才一年,吴德友不仅恢复了爵位,而爵位还升了一级,变成了新平侯,家里这两个儿子也捞了爵位,胡世宁自然不能忍,立即上书激烈反对。
    嘉靖没有理会胡世宁,依旧给吴家父子封爵,甚至之前被判了刑的吴家大舅子也给免了刑责。
    胡世宁气愤无比,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新贵派的急先锋霍韬跳出来了,倒不是提出要迁陵,而是建议把兴献帝朱佑杬的神主牌移入太届中供奉,并加尊号睿宗,自此享受大明皇帝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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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还了得,整个朝堂都炸开了,早就积了一肚子怨气怒气的刑部尚书胡世宁几乎一蹦就跳到房梁上去,对着霍韬戳指大骂,骂得后者狗血淋头,连脸色都变了,最后竟然倒地口吐白沫,还要表情痛苦地捂住胸口,仿佛被胡世宁喷出的口水花击成了内伤一般!
    胡尚书当时也懵了,嘉靖借机勃然大怒,指责胡世宁咆哮朝堂,目无君上,欺压同僚,有失礼节,不成体统,当场逐出朝议,霍韬也被送回家休养去了。
    就这样,大礼议的2.0版本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而反对派的中坚分子胡世宁,在一开始时就被拿下了,所以支持嘉靖的新贵派轻松就占了上风,紧接着首辅王瓒、次辅翟銮,四辅席书、吏部尚书主方献夫等老狐狸也陆续下场,试问反对派如何是对手,只能苦苦地支撑。
    眼见事情将要无可挽回了,急火攻心的胡尚书强闯入文华殿,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告老还乡。意思很明显,嘉靖若继续一意孤行,非要把他老子的神主牌移入太庙中供奉,那他胡世宁就摞挑子——不干了。
    反对派的官们员被压制了多时,情绪登时被胡世宁引爆了,齐刷刷地跪倒在御座前,表示也要告老还乡,就连徐阶这种小年轻都掺和其中,嘉靖那叫一个气啊,大手一挥便准了胡世宁的请辞。
    幸好,嘉靖这小子还存了一丝理智,并没有同意其他大臣的请辞,只是踢走了胡世宁这块硬骨头,不过也因此暂停了该议程,毕竟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啊,他也不想事态继续恶化下去,打算先缓一缓再说。
    就这样,刑部尚书胡世宁以自己的政治生涯为代价,给反对派换取了一段喘息的时间,不过胡世宁也知道张璁那些人是不会放弃的,而嘉靖也不会真的死心,所以他今日这副打扮来到了午门之前,目的自然是要把事情搞大,甚至说已存了死志。
    都说古代的文人酸腐愚忠,但又有谁看到他们的骨气的一面,现代人读书长知识,但古代人读书长的却是骨气,他们真不怕死,尤其是大明朝的文人。譬如明武宗,因为出巡的事受阻,当场杖毙了多少大臣,可这些大臣依旧前仆后继,最后反倒是把皇帝自己杀怕了。
    所以,为了捍卫心目中的“道”,这些文人真的身不惜死,而胡世宁心目中的“道”就是礼,他认为嘉靖越礼了,所以他要阻止嘉靖把生父的牌位移入太庙,甚至为此不惜官位和性命。
    且说胡世宁跪倒在午门前痛哭流涕,一边高呼先帝武宗和孝宗的尊号,先是如数家珍地赞扬孝宗的英明仁义,如何广开言路,如何这礼贤下士,乃一代明君。
    这都不算什么,但是胡世宁接着话锋一转,竟骂起嘉靖来,说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刻薄寡恩,先逼走杨廷和、毛澄等人,后削职廖纪等等,如今更是为了一已之私,竟然越礼越制,硬要将生父神主移入太庙。
    最后,胡世宁更是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段触目惊心的话来:
    “古语云盛极而衰,阳极而阴,今大明国势虽如日如中天,然今上日渐骄纵,一意孤行,越制违礼,愧对列圣,触怒上苍,因而败象已露。臣一片赤诚,求告无门,悲愤难言,今效胥哭于午门,以警示吾皇也!”
    胡世宁说完便嘭嘭嘭地磕头,额头都磕烂了,血流披面。
    那些士卫都吓傻了,倒不是因为胡世宁叩破了头,而是胡世宁的最后那一句话“今效胥哭于午门”。
    胥是谁?
    伍子胥啊,乃春秋末期吴国的大夫,他曾劝吴王夫差灭越国杀勾践,但后者非但不听,还听信谗言赐剑伍子胥,让伍子胥自刎。伍子胥悲愤之下留了遗言,让家人在他死后挖出他的眼珠挂在吴国的城门上,他要亲眼看着日后越国灭掉吴国。
    后来越国果然攻进了吴国的国都,灭了吴国,而传说吴王夫差在自杀之前把自己双眼给蒙住了,就是担心死后无颜面对伍子胥。
    所以说,胡世宁说他在效仿伍子胥,潜台词就是在说嘉靖如果执意孤行,不听劝谏,日后必重蹈吴王夫差的覆辙,招致亡国身死之祸。
    胡世宁这分明就是在咒大明亡国,咒皇上死于非命啊,众侍卫自然吓得脸都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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