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魔都”终究会给任何在此挣扎的人更多的选择,大抵上,这也是“下里巴人”“阳春白雪”都能为之疯狂的缘故。

    入春之后的江夏,鱼虾鲜就开始丰富起来。因为张德的缘故,江夏人也跟着吃刀鱼,只是终究刀鱼刺多,每年不知道多少人为了“追星”跟风,刀鱼那诡异的三角刺,让楚地哥儿领教了什么叫做舌功还需修炼。

    “噫!还是吃个‘馄饨’算了。”

    清明过后的刀鱼本就刺硬骨老,更何况还是过了扬州的远至江夏的刀鱼,那更是下品中的下品。这光景在武汉的吴人,便是半点品尝的意愿都没有。

    “哥子,要海米做汤。”

    “老客放心,常客,我晓得……”

    红白带黄的海米在陶碗中堆的像个土包,几只小小的虾仁在一碗开水里一泡,片刻就有了香气。这碗却不是拿来吃饭喝汤的,而是架在了一个小小的坑洞上。整个灶台,这样的坑洞就有八个。

    饱经沧桑却依然看得出来不过是二十出头的“馄饨”摊老板忙得不可开交,他是老板伙计一肩挑,一条青色的麻布做了围裙,两手还套着袖套,整个人看着寒酸,可又透着一股子精致。

    和旁的馄饨铺不一样,在这里落座的客人,大多都还算“体面”。

    “老客,汤来喽!”

    “这鲜汤就是安逸……哥子用料扎实,舍得!”

    “有舍才有得嘛。”

    搓了搓手,年轻的老板又继续忙活。食客咬开猪肉和刀鱼肉混合在一起的馄饨馅。那种独特的口感和丰富的层次,让他很是满意地点头。这铺面并不用碗来盛馄饨,而是用“瓦罐”,主要卖的,便是羹汤。

    馄饨什么的,反倒是其次。

    真正出名的瓦罐汤,并非是江夏,而是江西总督府附近,南昌城内这几年兴起的“瓦罐汤”,反而是滋味绝佳,风味独特。

    食客和食客是不计较的,又来了一个客人,问了问能不能坐之后,得到同意,这才落座。

    和别家那些大剌剌坐下的客人,又是不同。

    “老板,来一碗‘温吞’。”

    听他口音古怪,有些食客愣了一下,然而店老板却是见多识广的模样,笑着道:“面生,莫不是岭南来的豪客?”

    “老板眼界广,吾正是广州来的,来武汉公干。”

    这般说话,更是让人讶异,万万没想到,还是个公门人物。更让他们诧异的,是鲜有出来公干的官府中人,会这么自报家门的。

    只是也有市井里厮混的老江湖,知道这个广州人,不过是为了避免麻烦,免得有人敲竹杠。

    有公门的皮,怎么都能咋呼一下。

    旁人不知道“温吞”是个什么,老板却是知道,这就是“馄饨”。一个“馄饨”,这些年因为传播,各地林林总总加起来,百几十中叫法。有的地方“混沌”能一个囫囵吞下,也有叫“囫吞”的。

    剑南有些地界,那些菌菇做的“馄饨”,便是如此叫法。

    这铺面老板能够听得懂,也不仅仅是见多识广,而是真的有点东西在肚子里。

    广州来的客人点了鲜肉馄饨,正吃着,忽地听到隔壁桌在那里聊着汉阳钢铁厂又开始扩建的事情,立刻竖起耳朵,一边吃一边听着。

    “听说府内今年还要开分厂,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去南昌。”

    “不是襄州要开分厂吗?那公安县的百姓,年年吃襄州的洗脚水,这日子哪里受得了,若非能在武汉讨生活,不知道要死多少。”

    “襄州开分厂,用公安县的人?”

    “现在就是缺人,但用人肯定要用自己人嘛。”

    “钢厂的炉子真厉害,这一天的产量,都抵得上扬州一个月的。”

    “炼铁容易炼钢难啊。”

    正说话着,广州人对面先到的食客扯开嗓门嚷嚷道:“今年河中西域雇佣刀客的不知道多少,旧年的破烂家什都是拿去回炉,眼下采买,谁都要钢刀。今年是个肥年,都是大买卖。”

    “谁说不是,今年去北天竺闯荡的行会,多了不少。就是手里人手不够,这要是有人,怎地也要去西域拼一回。”

    “旧年香料价钱大涨,入娘的,有个武昌的哥儿,居然带了一船的香料回来,一夜暴富啊!”

    “可是那个在长安置办了物业的熊五郎?”

    “不是他还有谁?”

    “早前我去府内赎买资料,却打听到了个事体。说是如今北天竺新辟的庄子,都是缺人厉害,那些包山采香料的,人手根本不够。空守金山徒呼奈何。”

    “要我说,还是要造船,甚地辰光手里有条大船,老子卖粮食都赚翻。”

    “还得是咱们武汉的船,可这光景哪里造船都缺人,那些个东南地的,泉州杭州,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想弄个船厂。”

    “眼下大工价钱着实高,一般人真是请不起。”

    广州来的客人认认真真地听着,仿佛是专心吃着瓦罐里的馄饨,只是心里却琢磨着:看来各地都是一样的,都想造船,来武汉想要请个大工回去,怕是不易。

    挥舞着“飞票”挖人的商号不计其数,但大工本就是个稀缺生物。能够独自主持一条船的开工,尤其是武汉造的各种大船,本身就已经属于行业内的专家学者。到了这个层面,轻易为了金钱而换个地方,可能性不大。

    倒不是说不爱钱,而是物质上,对于“大工”而言,根本不缺。更多的,还是武汉每年都在技术上的进步。

    求知欲压倒了对金钱的渴望,不是没有人出去,但出去之后,也仅仅是为了对得起吃的这碗饭。一旦差不多了,最终还是会回到武汉,越是顶级的“大工”越是如此。

    毕竟说到底,“地上魔都”因为某条土狗的乱入,从来不仅仅只是为了追求利润。追求利润,不过是某条土狗为了安身立命抛出来的工具。

    张德可以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由得“大工”们在理论知识上去实践,也允许他们在合理的推演下,去尝试各自的脑洞。但换做别的“金主”,每融化一枚开元通宝,他们的心都在滴血。

    呼噜呼噜呼噜……

    广州来的食客,怀揣着心思,将瓦罐汤中的馄饨吸了个干净,草草吃完,留了一枚小银元,这才起身,朝着不远处的铁杖庙去了。

    挨着铁杖庙,围绕麦公祠建立的各路会馆,其中就有广州会馆。

    往年这里是岭南会馆,但随着南海事业越做越大,岭南不同的地方,自然乡党情谊就少了许多,搞不好世仇比世交还要深一些。

    这几年南海互砍的海贼,说不定一帮是广州的,另外一帮是交州的。“广交会”上他们是海商,下海之后,到了苍龙道,一看对方带的东西成色很好,立刻摇身一变,就成了海贼。

    海上和海贼,也就是换个旗子的事情。

    有鉴于此,没可能继续在大城市中用岭南会馆,各家归各家的,自然和其余地方,也是一样。

    为了贩盐打出狗脑子来的运河老哥,也早就分了扬州会馆、楚州会馆,早年一起凑份子喝酒的穷弟兄,这光景发达之后,没灭对方满门,就已经是念旧。

    “冯计史,可有甚见闻?”

    广州会馆内,见外间吃了早点的人归来,便是直接问话。

    “计史,市面上可有甚消息?这几日来挖人的,一拨拨怕不是有两三百家。魔都这里就算人才济济,这般挖人,怕不是都不够分的。”

    取了撲头放下,之前在馄饨摊吃馄饨的广州食客面色严肃:“武汉不比别处,本地就是贩夫走卒,都能议论一番大政,还能说个门道出来。我等想着和以前一般,把人哄着走,怕是不行。”

    “是啊,这地界,爱看报纸杂志的人也多,对河中西域,都能议论个头头是道。那船厂中的‘大工’,跟寻常匠人,决计不同,多是想要问道的。只是这‘道’,和经史大不相同罢了。”

    “那……接下来,当如何?”

    “我有个想法,只是最好先通禀广州再说。”

    “计史有甚说道?”

    那计史微微点头,然后看着众人道,“大佬想要造船,无非是想要运的货物更多,海上跑的更快。不过这光景,我看造船很难,能保持眼下行情,已经不错。所以,我想先问问大佬,既然造船难,不若跟着魔都炼钢,这南海土人多,汉人少,不能多多益善,那就精益求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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