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帐内。

    叶清站于门前,负手而立,秀美的面色罕见的凝重。

    她从张老供奉初露口风始,便猜到了他的用意。

    贾琮当初在黑辽雅克萨城下救人立功之事,并非什么秘密。

    他也因此功封二等伯,惹得一片人眼红。

    而她对此事的认知,便是贾琮将李虎从必死之路上拉了回来。

    与今日不同的是,李虎伤处不在心口,而在腹部,肠子内。

    可毕竟都是在体内,贾琮能匪夷所思的从肠子里取出子药救人,未必不能从心口处取。

    至少,议事大帐里那位会这样想。

    叶清不知贾琮会以什么样的借口婉拒,不知道会留下什么样的后患。

    也不知道婉拒之后会不会被迁怒,这极有可能……

    最坏的情况,就是被崇康帝逼着医治。

    若果真如此,那就怪不得她提前下手了……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贾琮和弑君沾染上一丁点的干系。

    否则,后患无穷!

    ……

    崇康帝是个极果决之人。

    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虽心中悲愤苍天不公,可是,他却不会一味的只顾着怨天尤人。

    要求张老供奉即刻以三月生存之法,为他诊治。

    他必须要在这三个月内,为后继之君,立下辅政之臣,扫清最后的障碍!

    而且,虽然三个月后只能昏迷不醒,但只要他还未死,那么他就是大乾的天子。

    就算只能当个活死人,也能庇佑他的皇儿诞生,承嗣皇位。

    如今,只盼大乾的列祖列宗保佑,让贾氏肚中所怀龙种,一定是个皇子。

    如此,他方能甘心闭眼。

    任张老供奉在他身上扎下了不知多少根金针,让他身上的剧痛渐渐舒缓,身子开始变的隐隐麻木……

    虽知这是饮鸩止渴,但到了这根地步,也不得不如此。

    身子渐渐轻松下来,又用下一碗参汤后,崇康帝身上的精气神似也慢慢回来。

    他赤着上身,看着依旧毕恭毕敬跪在帐内的贾琮,轻轻哼了声。

    很显然,对于贾琮无能为力取出他身上的子药,让他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的确心生迁怒之意。

    不过,他如今的状况,却不会和身子无恙时那般,随心所欲了。

    他要为他的皇儿思虑。

    崇康帝现在甚至有些庆幸,当初下了贾琮这颗棋子。

    一步步走下来,将贾琮下成了真正的孤臣独棋。

    贾琮在江南大下杀手,将江南十三家屠的只剩下九家,还逼的他们交出各自的土地。

    此仇,可谓不共戴天。

    自江南归京之后,又助他清理贞元勋臣。

    惹得贞元勋臣在其从龙首原回城时伏击刺杀于他,可见仇恨之深!

    至于满朝新党大臣,就更不用多言了。

    新党魁首宁则臣与贾琮有杀子之仇,次辅赵青山被贾琮抓捕入狱,发配到河套去当县令……

    而江南各省的督抚重臣,栽在贾琮手中的也不少。

    可谓举世皆敌!

    当然,明眼人都知道,贾琮是为了他这个皇帝做事。

    但那又如何,他为天子,皇命在身。

    就算做下这些事,也无人敢明着怨恨,更无人能以此为大义将他如何。

    君臣父子,天伦大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义忠亲王举旗造反,声势如此浩荡,也不过一荡而平。

    贾琮却不同,他不是天子,所以成了真正的孤臣。

    贾琮自己也明白,所以紧紧跟在他这位帝王之后……

    如今看来,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能将这把刀,放心的留给他的皇儿,还不用担心外戚坐大,当初真是下了一招妙旗……

    念及此,崇康帝按捺下迁怒之意,问贾琮道“此次平乱,爱卿居功至伟,不知想要何赏赐?”

    此言一出,在帐内侍奉的戴权和苏城都侧目看了过来,目光审视。

    贾琮一直伏地,闻言抬起头看向崇康帝,诚恳道“陛下先前允臣,待朝局大定时,准臣做一世富贵闲人,读书写字,逍遥一生。如今暗害皇子的幕后黑手们悉数就擒,迟早伏诛。盘踞京城,不尊皇命的十二团营,自此之后,也皆为天子亲信可掌。朝堂之上,本就皆为陛下一手提拔起的臣子,忠心可鉴。如此……这个,可否恩赏臣……”

    听着贾琮“喋喋不休”的絮叨,崇康帝的脸色一点点黑了下来,到最后,张老供奉不得不提醒他“陛下,万万动不得怒啊!”

    心头的绞痛让崇康帝按下怒火,看着贾琮沉声骂道“猪油蒙了心的混帐,都道你是天下第一才子,朕看你是天下第一蠢才!朕若无事,准你当个富贵闲人又如何?可现在这个情形,你若交权,三个月之后,你比朕还要先行一步。到那时,贾家满门都要遭殃。你是猪脑子啊?!还是在这与朕顽以退为进的戏码?其心可诛!”

    贾琮满头大汗,叩首道“臣怎敢有此心?只是……只是臣适才实还不能想到,废黜数千年来苛政,解救亿万黎庶于苦难,延大乾国祚亿万年仁心圣德之君父,会……会……”

    言至最后,贾琮竟哽咽难言,伏地痛哭起来。

    许是到了生命最后关头,崇康帝的心也软了起来,听闻这等良心之言,他的眼圈竟也隐隐泛红,不过还是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朕现在又没死,你哭哪门子的灵?”

    不过在戴权和苏城的劝谏下,崇康帝按下波动的心绪,恢复平静道“贾琮,如今你和贾家唯一的生路,就是给朕当好锦衣卫指挥使,掌好你手中的权柄,护好朕的皇儿,也是你的外甥,扶持着他,坐稳这大乾的江山!若不然,任何想要谋逆之贼,必先铲除你贾清臣,再灭你满门!”

    见贾琮面色发白,眼中说不出的失望之色,崇康帝气的生生想笑。

    他是真的相信贾琮没有对权力上的野心,这几年的观察来看,只要能让属下解决的,贾琮统统交给属下去解决,极不耐政务。

    这样的人,怎会贪恋权力?

    真正有权势之心的,当如他崇康皇帝,事必亲躬,恨不得将天下大权一手操之。

    而如贾琮这般,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和“明月几时有”一心风花雪月的书生,最大的心愿,的确是当个世之名士。

    且看看这混帐家里那些勾当,左勾一个右搭一个,美婢一次睡两个……

    难成大器!

    可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公,想得到的人,拼了性命都得不到,得到了,也守不长远。

    而不想得到的人,往外推就推不出去……

    何谓造化弄人?便是如此吧。

    不过越是如此,崇康帝越不会放贾琮去逍遥快活。

    他看着贾琮,缓缓安抚道“你放心,朕金口玉言,答应过你的事,自会兑现。只是事情发生了变化,一旦朕龙体不适,陷入昏迷,朝局又会出现波荡。彼时,朕需要你出面镇定京中局势。但朕会留下遗诏,等到朕的皇儿亲政之后,会恩赏晋升你为世袭罔替之荣国公,世世代代做富贵闲人!贾琮,朕少有向人这般许诺。这次也不会大封于你,让你落到功高不赏的境地,不是在恩赏你,是在害你,望你体会朕的一片苦心。”

    贾琮闻言,自知躲不过,轻轻一叹后,叩首道“陛下如此皇恩浩荡,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只是臣不妄自菲薄,但也不敢骄狂自大,以锦衣卫的实力,实在难以承继陛下重望。臣有自知之明,自承爵袭官以来,看起来大权在握,威风凛凛,实则狐假龙威,倚仗着天子的圣眷皇威行事,自然无往而不利。可一旦……臣实在没有信心,安稳朝局。臣于鄙贱微末间受陛下简拔至冠军侯,并不畏死,唯恐辜负圣上所望,若此,则死而无颜面见圣君。”

    崇康帝闻言哑然失笑,看着惶恐不安的贾琮,心中暗叹,到底还是太年轻,难道他以为朕会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他一人身上?

    摇摇头,崇康帝道“爱卿安心,朕自有安排,不会让你空手上阵的……且除了爱卿之外,朕还会再留几个顾命辅政大臣,你们合力为之,必能辅佐承嗣之君,安稳亲政。”

    ……

    待贾琮有些面色沉重压力巨大的跪安,并奉命前往龙帐去见元春后,紫宸殿大太监苏城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道“陛下,贾家后宫有娘娘,前朝有一操持大权的锦衣卫指挥使,当下无事,还能稳住小主安危。可若有十数年的发展,那……”

    不要说什么母子,在皇权面前,父子都能反目成仇,母子就不行了?

    青史之上,为皇权二字反目成仇的母子还少了?

    在以孝治天下的当下,太后对皇帝有天然的制约权。

    若再有强大的外戚作为前朝臂力,那么对皇帝简直拥有废立之力!

    崇康帝自身受了一辈子的桎梏,难道还要让幼君受这等苦楚?

    戴权也罕见的没有为了反对而反对苏城,附和道“是啊,主子,不可不防啊。”

    他素来和贾琮不睦,自不愿见他坐大,这个时候不开口反而诡异……

    苏城是自崇康帝于潜邸时就颇受重用的内监,地位与旁个不同。

    所以崇康帝并未怪他多嘴,只漠然看了戴权一眼,让他闭嘴后,淡淡的道“不用你们多嘴,做好你们本分事。”不过见苏城面色担忧,还是多说了句“朕难道还不知,母壮子幼非福耶?”

    此言一出,苏城眼睛一亮……

    在崇康帝身后,为他施针的张老供奉,执针的手却不可自抑的颤了颤。

    这便是天家啊……

    汉武晚年因巫蛊之祸迫死戾太子,大肆株连,幸而晚年得子,然为防母壮子幼,复吕后之祸,汉武命其宠妃钩弋夫人活活殉葬。

    显然,苏城能想到的事,帝王之术早已炉火纯青的崇康帝不会想不到。

    只是,除了还未诞下龙种的贾氏外,其他对皇子有威胁的人,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譬如,重华宫内的那一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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