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府楼台轩阔、庭院深深,房俊入门之后绕过影壁直入内宅向中堂行去,沿途所遇之府中内侍、仆从、侍女,尽皆避让路旁,躬身施礼,诚惶诚恐。
    府中上下皆知这位实在凶神恶煞,往日里纨绔横行之时尚且敢在府中纵马直冲,韩王殿下惊惧不敢多言,甚至跑到太宗皇帝寝宫请求庇护,及至后来扶摇直上、大权在握,更是在这韩王府恣意妄为,韩王连一句抱怨都未有……
    如此煞人,谁敢招惹?
    莫说执礼不恭,便是连动作都一板一眼、一丝不苟,唯恐被寻到错处惹怒了这位,连累自家殿下受气……
    所幸韩王妃虽然严厉,但是对待下人却极其宽厚,平素出手也很是大方,在府中口碑极佳,颇得上下拥戴。
    房俊负手踱步、慢步而行,见到有人在路边施礼,往往也会颔首予以回应,随口问询那个引路的下人:“府上好像多了不少生面孔啊,与我上次前来多有不同,殿下最近可曾纳妾?”
    那引路的内侍心里砰砰跳,大冷的天儿汗都快下来了,小心翼翼道:“回越国公的话,殿下并未纳妾。”
    韩王府的妾,在这位房二爷面前连条够都不如,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位房二爷收拾起韩王府的妾,根本无需看韩王殿下的脸色,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当然,前提是那些妾侍对韩王妃不恭,若是温驯听话,韩王妃倒也不是一个善妒的……
    房俊行至中堂,一边拖鞋,一边好奇道:“你很怕我?”
    那下人赔笑道:“越国公盖世英雄,威风煞气,吾等奴婢之流摄于您之虎威,自是战战兢兢。”
    房俊换好鞋,好笑道:“倒是个会说话的,你们韩王殿下不如你。”
    下人不知这话如何回应,只能赔着笑,闭紧嘴巴,不敢多言,心说这位今日不是来找茬的吧?
    ……
    进了正堂,便见到韩王李元嘉与韩王妃房氏正坐在上首,见到房俊入内,房氏欣喜的招手:“若非送年礼来,你怕是一年也不登一回门是吧?快坐下喝杯热茶暖暖。”
    房俊笑着见礼,而后上前坐在房氏下手,回道:“实在是韩王殿下风流慰籍、作风倜傥,臣下若是贸然登门冲撞了某一位得宠的侧妃、妾侍,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房氏笑靥如花,伸手在兄弟胳膊上拍了一下,嗔道:“眼下都官居极品了,还是没大没小,不许对殿下无礼。”
    话是这么说,但只看那一张盛放犹如鲜花的脸颊,就知道有多开心。
    女儿出嫁,有一个强势的娘家、有一个愿意不畏权贵也会撑腰的兄弟,旁人根本不能体会那种幸福。
    李元嘉哼了一声,稳坐如山,面对房俊的揶揄不动声色,只淡然道:“喝茶。”
    面色如常,实则心中唏嘘,要想当年这个棒槌因为自己纳的妾侍对房氏不恭,居然胆敢马踏韩王府,吓得自己半途调转去往太极宫恳请太宗皇帝庇佑……实在是荒唐。
    不过现在无需担忧那些了,一则如今年岁渐长,或许过了贪花恋色的阶段,更加重视夫妻之间的感情,两口子平淡如水相濡以沫的感觉更好,再则房俊已经是尚书右仆射、太子少傅,位高权重,自是再不能如以往那般恣意妄为。
    房俊瞅了李元嘉一眼,似笑非笑:“谢殿下赐茶。”
    李元嘉心里一跳,忙挤出笑容:“一家人何必如此?快快喝茶,暖暖身子,这天寒地冻的……”
    说到底,当年的阴影在心底依旧未能散去,虽然觉得这厮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浑来,却也不敢保证万一其心中不爽,会否顶撞得自己下不来台……
    心中愈发郁闷,自己好歹也是天潢贵胄,更执掌宗正寺大权,皇室之内响当当的人物,怎地在这个小舅子面前就挺不直腰杆,硬气不起来呢?
    造孽啊。
    这时管事从外头进来,将房家的礼单双手呈上递给李元嘉,恭声道:“房府的年礼已经清点入库,礼单请殿下过目。”
    “嗯。”
    李元嘉应了一声,放下茶杯接过礼单,粗略看了一眼,顿时一惊,看向房俊道:“何以送来这般贵重的年礼?”
    他虽然天潢贵胄、位高权重,但因为整日里处理宗室之内的各种繁杂事务,故而并非不通实务,只看了一眼这份礼单,便估摸出其价值不下于数万贯。
    尤其是礼单上的南珠、龙涎香等物,更是有市无价、珍稀难得,如若当真采购,怕是要比其原本价值翻一倍不止……
    而韩王府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产业加在一处,进项也不过十余万贯而已。
    怪不得管事的赶紧将这份礼单送来,这是要自己斟酌如何回礼……
    房俊喝了口茶水,笑道:“好像当年殿下对大姐心怀不轨之时,与咱家互赠年礼,都是咱家送来一份,韩王府回赠两份……这两年家中进项大减,上上下下难以糊口,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殿下海涵。”
    李元嘉:“……”
    这特么是敲竹杠来了?
    再者说来,当年那是为了求娶你大姐,自然放低身段、极尽讨好,可现在你大姐都是我好几个孩子的娘了,我为何还要那般?
    房俊道:“殿下该不会是将我大姐糊弄到手了,生米煮成熟饭好多年,便不将大姐娘家放在眼里了吧?”
    李元嘉:“……”
    不讽刺我几句你是不是晚上睡不着觉?
    他将礼单往房氏面前一放,面无表情道:“你娘家的年礼,你兄弟送来的,如何回赠,你自己拿主意,本王概不过问。”
    就算你当真将韩王府的库房搬空也要给娘家回一倍的礼,我也认了……
    房氏拿过礼单看了一眼,也吃了一惊,看着房俊道:“这也太过贵重了。”
    “这两年家中状况不错,况且这些东西大多是新奇物件,实际价值没那么多,大姐收着就是。”
    房氏点点头:“我兄弟有能耐,是个能治家的,那我就收着了。回头我也让人准备年礼,亲自送过去。”
    房俊忙道:“倒也不必,我今日来便是奉了母亲之命,将大姐接回去小住几日,毕竟那么长时间未见了,母亲想念得紧。至于年礼,回头让殿下送过去就行了……”
    又看向李元嘉:“殿下该不会看不上房家小门小户,不愿亲自登门吧?”
    李元嘉气得不行,忿然道:“不揶揄我几句,你就不会说话是吧?”
    房俊哈哈一笑:“那就这么定了,大姐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一会儿就走,回家吃饭。”
    “那行,你先坐这里陪殿下喝茶,我去后边收拾几件衣裳……好好说话,别总是呛着殿下,姐夫小舅子本应是最亲近的,偏生弄得好似冤家对头一般,幼稚。”
    “行行行,既然大姐护着,今日我不找他麻烦便是。”
    “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嗯。”
    待到房氏带着侍女回去内宅收拾衣物,李元嘉抬手将堂内仆从斥退,低声道:“你得注意宫内安全,让李君羡与王德仔仔细细将宫人、禁卫都甄别一遍,万勿掉以轻心。”
    房俊喝了口茶水,面色凝重:“当真到了这般地步?”
    先前房玄龄给了他当头棒喝,就曾提到要注意李承乾的安全,不要以为叛军被剿灭便万事大吉,现在李元嘉又提及此事,可见必不是杞人忧天。
    李元嘉道:“你看低了宗室的猖獗,也高估了陛下的威望。”
    房俊点点头,陷入沉思。
    说起宗室的猖獗,李唐皇族怕是华夏历史之上古往今来最嚣张的一伙人,视政变如家常便饭,父子、手足之亲情漠然视之,伦理纲常荡然无存,恣无忌惮、随心所欲,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让他们心存“忠君”之念,简直就是妄想,只要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会毫不犹豫的争夺皇位。
    至于李承乾的威望……早已在李二陛下当年一次又一次的易储风波之中消磨殆尽,短短一年时间登基为帝,还不足以让他培养出更多的威信慑服宗室。
    喝了口茶水,房俊问道:“你们呢,明知危险重重,却就那么在一旁看着?”
    李元嘉对此很是无奈:“不然呢?看哪一个有嫌疑就抓起来?实话告诉你,宗室之内每一个人都有嫌疑,连续两次兵变,牵扯其中之人不计其数,总不能将宗室一个个全都杀光吧?现在只能严防死守,别无他途。”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只一味严防,怕是防不胜防。”
    “那你说怎么办?”
    “你是宗正卿,现在宗室之内人心不定,有人觊觎大宝,防范于未然这不是你的责任么?”
    “我能力不足,无以胜任,当向陛下请辞。”
    房俊冷笑:“殿下畏难不前、明哲保身,着实另人耻笑。”
    李元嘉反唇相讥:“被自家小舅子时不时打上门来,外人耻笑我已经够多了,再多笑几声又何妨?”
    正好房氏从内宅出来,房俊便起身道:“话不投机,在下告退,往府上送年礼也不必殿下亲自前往,派人过去即可,不然房家的饭菜怕是招待不得殿下。”
    房氏原本兴高采烈,结果一见两人冷着脸闹别扭,顿时无语:“你们一个亲王、一个国公,要不要这么幼稚?”
    房俊道:“此辈胆小如鼠、毫无担当,令人不齿。”
    李元嘉怒道:“我去府上乃是探望岳丈、岳母,若府上仅你一人,你以为本王会登门?”
    “若非这是大姐家,你便是求着我来,你看我来不来?”
    “不来拉倒!”
    “告辞!”
    “不送!”
    房俊扬长而去,李元嘉面色铁青,郎舅两人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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