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洋购买的稻米全部堆积于洛阳,因着黄河结冰、三峡天险寸步难行,故而无法运至关中,导致关中粮食匮乏,米价腾升,已经隐隐有粮荒之预兆。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国富民强、盛世已降的大唐正是威慑四海、横行八荒之时,作为京师的长安居然有可能闹粮荒……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甚至于,关中闹粮荒之事由来已久。
    开皇十四年,隋文帝就曾因为关中缺粮不得不暂时前往洛阳,因而留下“逐粮天子”“就食洛阳”等等词汇,流传千古……
    李勣面色凝重,缓缓道:“关中乃天府之国,四处关隘封锁内外,只需风调雨顺便可自给自足,易守难攻,自古以来成就不知多少皇图霸业。然则一旦遭受天灾,粮食出产不足,那些平素拱卫关中的关隘却又成了阻挡粮食运入的天堑,固然有黄河贯穿东西,但三门峡又是神鬼难过、鸟雀难度,纵然能够解决燃眉之急,往后此等缺粮之情况也当时有发生,当商议一个完全之策,以解后顾之忧。”
    关中固然是天府之国,但千百年来持续不断的开发,已经使得土地产出锐减,再加上自隋朝以来关中作为天下京畿、政治中心,人口暴增,粮食消耗愈发巨大。
    此前太宗皇帝东征高句丽,几乎是倾举国之力,自关中运走的粮秣不计其数,使得关中粮食存量大减,再加上这两年雨水格外丰沛导致水患不断,粮食减产,此刻黄河骤然结冰断绝漕运,使得粮食危机猛然爆发。
    实则大唐不是没有粮食,水师自南洋购买的稻米、江南山东等地的粮食经由水路运抵洛阳,将洛阳沿着黄河一线设置的多处官仓几乎装满,却很难运抵长安。
    洛阳附近黄河河道冰封,三门峡天堑难渡,每日里只能很少量的粮食进入关中,远远跟不上庞大人口的消耗……
    李勣、李孝恭、刘洎、马周、许敬宗等人尽皆愁眉不展,束手无策,除非能够使得三门峡天堑变通途,否则这就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刘洎道:“漕粮运输最大的阻碍便是道路不通畅,而这正是工部的职权范围,如今关中粮荒,工部当为陛下排忧解难。”
    其余诸人无语,这个时候你还一味的搞斗争呢?不过也不能说刘洎不对,天下运输无论陆路、水路本就是工部之权责,现在粮食运不进来,工部难辞其咎。
    李承乾也有些不满,但毕竟刘洎没错,便看向房俊,他这个皇帝不好出言偏帮。
    房俊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放下茶杯,竖起两根手指:“关中粮荒,难免人心动荡、天下不靖,亟待解决,微臣有上下两策。”
    许敬宗奇道:“关中漕运历史以来都是难解之题,不知多少名臣智者一筹莫展、束手无策,越国公居然有上下两策?还请快快道来,让吾等拨云见日、一解烦恼!”
    众人无语,这位当初在书院到底被房俊压迫成何等模样,即便身为礼部尚书也要无耻溜舔?
    李承乾也好奇:“爱卿说来看看。”
    房俊颔首,道:“关中漕运最大的障碍,便是三门峡天堑,人鬼难渡、鱼鳖绝迹,河中三门隔绝上下,路上崤函屏蔽东西,乃关中虎踞一方、俯瞰天下之绝佳关隘,较之四关犹有过之。臣之下策,便是设置两支船队,一在三门峡之上,一在三门峡之下,粮食运抵三门峡,而后卸船走陆路绕过峡口,至上游处装载另外一支船队,过潼关、入渭水、直抵长安。”
    李勣琢磨了一下,对王德道:“取三门峡舆图来。”
    “喏。”
    王德不敢耽搁,赶紧应下,小跑去往偏殿,须臾,取了一份舆图来。舆图比例甚小,所以展开巨大,桌案摆放不下,李勣干脆离席将其展开放在殿中,自己跪伏其上,找到三门峡位置,仔细观看。
    其余几人也都离席凑到一处,李承乾也干脆起身,凑上前去观看。
    许敬宗赞道:“兵部这舆图绘制得好哇,看看这弯曲河道,看看则两岸山岭,简直纤毫毕现、毫无差错,一图在手,仿若俯瞰江山,厉害!”
    诸人齐齐无语,你还没玩了是吧?
    谁都知道大唐舆图绘制水平是在房俊主政兵部时期才获得突飞猛进,房俊为此甚至力排众议投入巨大,现在许敬宗夸赞舆图,分明就是提醒大家别忘了这是人家房俊的功劳。
    这个马屁精……
    不过尚未等鄙视完许敬宗,便听得李勣说道:“二郎这个法子妙啊!看似多了一道程序浪费大量人力物力,但却尽可能的加快了粮食运往长安的速度,咱们现在缺的不是人力物力,正是运输粮食的速度和数量!”
    这下顾不得鄙视许敬宗了,其余几人也都凑到舆图前仔细查看三门峡附近的地势、道路,心中详细计算之后,也都觉得房俊这个看似笨拙的法子的确管用。
    事实就是现在大唐并不缺粮食,缺的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将更多粮食运抵长安,只要确保这一点,浪费再多的人力物力都值得。
    刘洎蹙眉道:“短期之内看似能够解决关中粮食匮乏之危机,但却要耗费太多人力物力,不啻于饮鸩止渴,难以长久。”
    许敬宗哼了一声,反驳道:“饮鸩止渴又如何?旁人既然解决了问题,就应当表示敬佩,而不是阴阳怪气吹毛求疵。官位越高,自当胸怀越广,隐私狭隘之辈骤登高位恐怕非是帝国之福。”
    刘洎反唇相讥:“正因吾等身居高位,才应该实事求是,而不是解决一时之忧便得过且过,要居安思危,彻底解决问题。”
    李承乾摆摆手,制止两人争吵,笑问房俊道:“爱卿刚才说有上下两策,既然下策已经可以短期内解决问题,不知上策又是如何高明?”
    房俊道:“上策更简单,可直接解决关中物资匮乏的问题,但相对来说需要做的事情却很多,那就是——迁都。”
    殿内陡然一静。
    刘洎眼睛瞪圆,怒叱道:“放肆!高祖皇帝自晋阳起兵,攻伐长安威慑天下,此乃帝国之基石,无论晋阳龙兴之地,亦或长安煌煌帝都,皆在关中之内,若贸然迁都岂不等同放弃根基?此等祸国之言,该当死罪!”
    房俊也恼了,瞪着刘洎道:“你若不服可以讲道理,动辄死罪活罪,你以为你是谁?往后同我说话最好规矩一些,如若继续这般暴躁,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暴躁!”
    文武殊途,利益相悖,所以刘洎几次三番针对他,他却也没往心里去,说到底不过是朝堂争斗而已,顶多政见不合、立场不同,但并无私怨。
    可这厮大抵是认为自己乃文官之首,飘得厉害,动辄喊打喊杀,惯得毛病!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马周问道:“如若迁都,迁往何处?”
    房俊道:“自然是洛阳。”
    众人颔首。
    若是当真迁都,那么洛阳的确是最合适的地方。前隋也曾因为漕运不利而遭遇困境,故而隋文帝、隋炀帝两代帝王大力经略洛阳,使其成为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兼且水陆交通便利,又俯视平原、威慑山东,自古以来便是王朝定都之所在。
    当然,前隋之时之所以经略洛阳,除去为关中分摊物资压力之外,也有被关陇门阀逼得喘不过气、加强对南方之威慑等各种原因……
    总而言之,当此之时,天下若是选择一个除去长安更适合作为国都的地方,必是洛阳无疑。
    李孝恭摇头叹息:“洛阳的确很好,大运河联通南北,经由黄河勾连天下,完全可以承担帝国都城日甚一日的发展、扩张,然而想要迁都,牵涉实在是太多了。”
    作为帝国都城,长安城乃天下之中、寸土寸金,无以计数的豪门巨室、达官显贵在长安置业,商贾更是在长安投入巨额财富,这是一个无法统计的天文数字。
    一旦迁都,长安地价骤降、财富缩水,所有人都会强烈反对。
    当年隋炀帝即位之初便立志迁都洛阳,在登基之后便营建东都,以其雄才伟略、刚愎霸道,最终致死亦未能完全迁都宏愿,可见阻力之巨大。
    当然,隋炀帝之所以未能完成迁都,最大的掣肘乃是当时不可一世的关陇门阀,现如今关陇门阀几乎崩溃,余者不足一提,没有了这个最大的阻碍,如若李承乾铁了心迁都,也未必不能成功。
    但如此以来,朝政必将掀起剧烈的波动,必然影响即将推行天下的各项新政……
    其余几人也都面色凝重,牵涉实在是太大。
    房俊提议道:“贸然迁都自然影响甚大,现在一静不如一动,稳定最重要。不过为了长安长远发展计,营建洛阳乃万全之策,不如增加钱帛、抽调工匠或在将前隋遗留之宫殿予以修缮,或在原址之上重新建筑,等到冬日之时黄河彻底冰封,漕运愈发困难,陛下率领文武百官前往洛阳暂住,可大大减轻关中物资匮乏之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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